柯悠半个月的那天,柯滢终于出院。和那些被丈夫小心搀扶、被家人圈圈环绕的母亲形成鲜明对比,她独自用她那瘦削的身体将柯悠牢牢抱在怀中,手里还艰难地提着住院这些天遗留下的各种杂物,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独属于夏季的闷热空气让每一个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都露出些不耐,只有还穿着长袖长裤的柯滢似未曾察觉,一张脸上没出现过多余的表情,看什么皆是冷冷淡淡。
好在她运气算好,刚刚走到路边便迎面驶来一辆出租在她面前停下。柯滢托司机师傅将东西拿到后备箱后,自己才抱着柯悠小心地开门上车。她的手始终抵在柯悠的头部上方,怕将她碰着撞着,自己却没注意一个踉跄,背部砸在了车门边上,短暂的剧痛让她猛吸了一口气,但还是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柯滢望着车子行驶的方向,确定的确是在径直向着她家驶去后才拿出电话翻出通讯录,联系了这半个月以来的第一个人。
电话那头的人还是那样咋咋呼呼,一开口就噼里啪啦地问她一堆问题:“柯滢,你又跑哪儿去了!怎么消失了这么久?杨雨泽怎么也联系不上了?你的预产期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人呢?”
柯滢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哭,她的鼻子酸了又酸,过了许久才勉强撑住,冷了这么久的心久违地感到一点温暖。
她不回答,只是慰藉地喊电话那头的人:“连莲”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连莲突然安静下来,她怎么会听不出这一句和平常无差的称呼背后隐含的压抑,于是声音霎时便带上了哭腔,嗔怒地问柯滢:“臭丫头,你到底怎么了啊!你千万不要再出事了。”
柯滢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还好,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她唯一的朋友还没有放弃她,让她不至于真的孤立无援。她边哭边笑,对连莲说:“连莲,来看看你的干女儿吧,好不好?”
连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不想再问杨雨泽去哪儿了,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只知道她最好的朋友,那个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一遭还是坚强至此的柯滢,真的只有她了。
因为哭得厉害,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难以辨别,可是柯滢还是听清楚了。
连莲对她说:“柯滢,她是你的女儿,我的干女儿,我们一定可以把她好好养大的。”
柯滢在心里为自己筑起的高高城墙彻底崩塌,她的眼泪顺流而下,滴落在怀中的女儿脸上。柯滢着急地伸手去给柯悠擦拭,却看到本来睡熟的柯悠不知道何时已经醒来,正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一双小手在空中挥舞,最后胡乱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柯滢哽咽不止,她回连莲:“她叫柯悠,是我的孩子。”
两人在电话两头都没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哭声久久回响。
柯滢到家时,连莲已经等在了她家门前。看着独自抱着孩子拖着行李的柯滢,连莲刚刚止住的情绪又重新起来,泪花将她的眼睛遮蔽,让她的双眼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她心底悲怆:明明是刚生完孩子出来,柯滢怎么会瘦成了这样。
可她不敢再让柯滢想起那些伤心事,只能默默上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中的孩子,和柯悠大眼对小眼地望了半天。
柯滢将她领进屋,连莲才问她:“什么时候生的?”
柯滢笑着看她怀里的柯悠,说:“半个月了。”
连莲顿时想要发怒:“你怎么那么傻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柯滢看着她生气的样子也觉得蕴藉,始终是很开心的样子,“没关系,我一个人也挺过来了,现在不是叫你来了嘛。”
连莲还想说点什么,见她脸色不好,没忍说出口,只是推着柯滢去房间躺下,自己则抱着柯悠坐在床边陪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像很多年前她们关系最好时那样。
“她真乖,一点都不闹。”连莲看着柯悠道。
柯滢的眼睛不由停在了柯悠身上,柯悠身上包着个小薄毯,被扎成了个严严实实的小团子,但她一点没为此折腾过,伸出张小脸东张西望,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她的确很少哭,柯滢按时给她喂奶粉,她就乖乖喝下,要是该换尿片了,她就哼唧几声,一换好便立马安静,即使是要睡觉了,也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需要抱起来走走摇摇,只要静静待在柯滢的怀里,马上就能进入梦乡。
偏偏那张脸还生得漂亮,生下来的时候就被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夸赞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新生儿,现在五官渐渐伸展开,更是可爱得医院的人都不舍得她走。
柯滢的目光柔和,也说:“是啊,很乖。”
连莲想到什么,转身看她,“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吧。”
柯滢怎会不知连莲的想法,但她并不想把自己一个人的担子放在别人身上。连莲是她唯一还能联系的人了,如果连这人也因为疲惫离开,那她从今以后是真的再无后背,她拒绝道:“不用了,你想看悠悠可以随时来看,我自己可以的。”
连莲没好气地说:“谁说是为了你了?我干女儿这么乖这么好看,我就想每分每秒都和她待在一起不行吗?”
柯滢笑着,“我知道,但是……”
话没说完便被连莲截住,“我没跟你商量,只是鉴于这是你的房子通知你一声罢了。晚上我就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房租钱就不给你了,就当给你看悠悠抵了吧。”
柯滢见她打定了主意,终于没再说什么,阴郁的心情难得触到了一点阳光。
连莲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晚上当真回到家中,两个小时就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又回了柯滢这边,把隔壁房间杨雨泽的东西全部换掉,转眼之间就让一个冷清的房间充满了粉红的少女气息。
柯滢本来看见杨雨泽用过的物品洒落一地还难忍心中钝痛,但等她看到连莲逐渐将房间大变样时却难得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只好笑地说,“你怎么还那么喜欢粉红色?”
连莲哼了一声,“现在奔三的单身女子都喜欢粉红色!”
连莲也不反驳,不由想到了大学时自己和连莲在校外合租的岁月,那时的连莲也是这样,没有一点大小姐的架子,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偏偏爱粉红色爱得深沉,并将这个爱好持续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匆匆而过,看似什么都变了,可好像也还有一些东西留在原地,需要她去想起,去回忆,然后将当下的酸辛掩盖。
连莲收拾完东西出来,又要推着柯行上床去躺,“你怎么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谁跟你这样坐月子的?
柯滢撇撇嘴,“这半个月躺得我腰酸背痛的,难受。”
连莲不吃她这一套,“难受也得给我躺着,剩下半个月你除了上厕所都不准给我下床,不然我就把悠悠带回我那儿去不给你见了。”
柯滢丝毫不恼,笑得恬然,“悠悠明明是我女儿,有你这样的嘛。”
连莲不以为意,“怎么了,干妈也是妈,你不能把自己养好我就自己带女儿去。”
“行行行”,柯滢瞬间屈服,“我都听你的。”
连莲这才满意,趴倒在床边亲了亲熟睡的小柯悠,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又摸,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说:“我去给你们母女俩做饭。”
“连莲。”刚走到门口,柯滢突然出声将她叫住。
连莲回头,“干嘛?”
“谢谢你。”柯滢看着她,极其认真地道。
连莲背转过身,只匆匆说了一句:“柯滢有的时候也学会麻烦麻烦别人吧,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
柯滢沉默下来,看着连莲走向厨房的背影,又看了看睡在自己身边的柯悠,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晚上吃完饭,柯滢给柯悠喂完奶粉便哄着她继续睡下,自己反倒毫无困意。月子期间她什么都做不了,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开始的时候因为剖腹产的疼痛常常在梦里也能被折磨得满头大汗的醒过来,到了现在开始渐渐好转,日子不再那么难捱。
连莲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地站起来走到床边亲一口柯悠,又回去沙发上坐下。
柯滢笑她:“你别老吃我女儿豆腐。”
连莲得意地甩头,“我女儿长这么好看就是给我亲的。”说完了又不免有些赞叹地看着柯滢“你怎么那么会生,她也长得太漂亮了吧,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小孩的眼睛这么大过。”
柯滢闻言看向柯悠。柯悠的五官都生得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既有小孩子特有的清澈浑圆,又隐隐可见桃花眼的迷离媚态。
柯滢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却慢慢落下。她的眼睛是典型的丹凤眼,那么柯悠的这双眼睛是随了谁,答案不言自明。
有些刻意忽略的事情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逼迫她去直面,她用尽毕生勇气和善意、在鬼门关中走了一次才生下的孩子,眉眼间竟满是封潇声的影子。
仿佛上天给她开的一个讽刺玩笑。
在她愣神间,屋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连莲穿着拖鞋跑去开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最多二十出头的清秀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