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泽两手空空地奔赴了西班牙,在柯滢刚刚生下孩子的第一天,在他本来应该做爸爸的第一天。
他记得所有,唯独不再记得与柯滢相关的事情。他想起他在西班牙有一位叫做爱丽丝的女朋友,她在一位叫罗培医生的手下做事,生着金发碧眼,性格开朗,是个可以共度余生的良人。
他义无反顾地去找她。
纵然他的心里总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怅然,纵然坐上飞机后他依然未感到痛快,纵然他对自己出现在医院、而那些医生突然给自己伪造出一个女儿的事感到奇怪,纵然他的脑海里总是闪过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那张失去了生气的脸,可他还是走了。
独留下孤身一人的柯滢。
柯滢已经无从去想自己所在的这间病房为何会豪华至此——有厨房有独卫,每天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餐饭送进来。她猜是未完全失去记忆的杨雨泽提前为他准备好的,既然他已走,她也不好再因此去纠缠拒绝。
她真的很累,即使她早已在杨雨泽一日日的奇怪举止中发现了端倪,在几次对杨雨泽的试探中明白了一切,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还是将她深深折磨。
从遇见封潇声,不,应该说从遇见申世杰开始,一切都变了。她早该想到,不能如此天真地奢望经历过这么多之后,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自己还能够习惯日照。
她终于还是成为了和封潇声一样的孤魂。
她想起她的父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只因为这个孩子,这个包括曾经的她在内的所有人眼中的杂种,她失去了一切。她的父母不愿意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和心理负担生下仇人的孩子,而杨雨泽在给出她莫大的勇气后,又将那些勇气决然收回。
杨雨泽不知道,他是陪伴她最久的人,是与她相知相爱的人,她怎会看不透他强行撑起的笑容背后的痛苦和他夜不能寐背后的挣扎。
她曾经那么奋力地从封潇声手中逃脱,并用力地将杨雨泽抓牢,但她从来没有为此觉得对不起谁过,因为杨雨泽爱她。
在爱情面前,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封潇声因为对她的爱自取灭亡,她因为对杨雨泽的爱指甲尽碎也努力从峭壁往上爬,而杨雨泽因为爱她,不管她是否还是曾经那个一尘不染的柯滢,都选择站在她身后。
可是他也是人,也会有精神崩塌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或许连杨雨泽本人都不知道他为何会失忆,但柯滢清楚。从封潇声告诉她他洗去了杨雨泽的记忆开始,她便一直在疑惑着这样强有力的精神操控,是否真的能为普通的杨雨泽所承受。她本以为杨雨泽走过了最难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差池,然而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封潇声,也低估了封潇声信任的人的能力。
那场对杨雨泽的记忆清除,迟到了这么久才到来。
归根结底,封潇声已死,可他留下的祸患尚未到头。什么都已经回不去了,她和杨雨泽之间毫无杂质的爱,杨雨泽右手的那根断指,以及杨雨泽对她的记忆,全部都已经消失在了这几年的颠沛当中,随着封潇声一同葬身。
杨雨泽的离开,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一个人活在痛苦中,总好过两个人挣扎在回忆里。
她既然无法忘记,那就让杨雨泽忘了吧,至少还有一个人好过。
只是这个孩子,她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女儿,好不容易扯出的一抹笑容中满是讥诮——她努力这么久,最后竟还是让封潇声如了愿。
她心里的恨从未停下,只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便能肆意爆发。可是那些恨如今却不得不被血浓于水的亲情掩盖,她不能让自己想起关于封潇声的任何,因为她根本无法克制地会对自己、对自己的女儿迁怒。
她只能学着像杨雨泽忘了自己一样,彻彻底底地忘了封潇声。
柯滢轻轻晃动臂弯,怀中的女儿用自己的小手抓住她的手指,小孩子的力气很小,只要柯滢轻轻一动便能挣开,可是她没有,她满怀爱意地笑着,俯身小心翼翼地亲吻女儿的脸蛋。“以后你就叫柯悠了”,她的声音那么轻,语气那么柔,像极了这世界上每一个深爱着孩子的母亲,“悠悠于世,无牵无挂。”
从今日开始,这个孩子便是她的全部。
柯滢的身体因为之前的流产与孕期长期的心情压抑,始终不是很好。她的奶水不多,柯悠大部分时间都是喝的奶粉,好在这个孩子大概也是体谅到了她的酸辛,几乎很少吵闹。
说来有些奇怪,柯滢在医院的这些天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不管再豪华的病房,按道理也不至于连小孩的尿布奶粉等全部必需用品都能替她置办好,她从不是什么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小公主,第一时间就对这一切起了疑心。
不过几番打探之后,所得到的回答都说是杨雨泽所为,她当然知道杨雨泽的确有这样的远见,会在自己彻底失忆前替她开辟好所能想到的一切前路。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种莫名其妙渗透进她记忆深处的熟悉感,让她那死寂无波的心多次泛起涟漪,让她恐惧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一场梦。
一觉醒来,封潇声又站在他的面前,逼着她回应他的爱,逼着她将那些伤害放下。
可封潇声分明死了,她告诉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纠缠她了,再也不会有这个魔鬼了。
又一天夜晚哄完柯悠睡着,柯滢轻轻将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已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眨眼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她渐渐摆脱掉初为人母的青涩,照料柯悠的动作熟稔了很多。
她的产假只有三个月,除去产前的休息,现在只剩两月余。如今只她一人照顾柯悠,断然不能再丢了工作,于是她琢磨着再在医院住一周,直到自己可以比较自由地行动以照顾何悠后再回家,等产假一结束便回到学校。
无奈她孑然一身,虽然有些积蓄足以养活柯悠和她自己,但总归分身乏术,思来想去,柯悠的照料工作似乎还是需要请一位保姆来做。
思及此,她很难得的想起了一个最不愿想起的人,那人曾哽咽着对她说:“柯滢,爱是什么,你从来没有教过我啊”。
她从不愿给封潇声找任何他犯下这些罪状的理由,但她的骨子里已经替她记住了当初封潇声谈起过的关于家庭的只言片语。如今柯悠没有爸爸,而自己也无法完全陪在左右,作为封潇声女儿的她,又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
她感到迷茫,也时常害怕,在她为女儿取名柯悠的那一刻起,她便将她当作了杨雨泽之后她想要抓住的与这世间的最后羁绊,她唯一的目标便是将这个无辜的孩子抚养成人,为她扎最利落的小辫子,穿最好看的小裙子,择一位最好的良人。到那时,她此生的路,也该算是走完了。
可是她该怎么做,才能给这个尚处襁褓便得不到多少爱的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她在深深的担忧中睡去。
她的睡眠在和封潇声同行的那几年里已经变得很浅,可是今日却难得的早早进入梦乡,梦里没有了让她纠结的杨雨泽,没有了让她痛苦的封潇声,更没有那个黑夜里卧倒在地的申世杰,只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着件她青春里最爱的白色长裙,乖乖地叫着她妈妈,对她说:你看啊,我变成你最期盼的样子了。
她静静地淌着泪,喊那个女孩悠悠。
而在这间从来只有她一人的病房里,一个与这墨色深夜融为一体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沉默坐在她的床边。
她不知道,从她住院那天起,他就一直陪在左右,为她操办好了一切事情,却还要将功劳送给远在西班牙的杨雨泽,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他的手抚摸过柯悠的脸颊,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犹如鼓擂。与急促的心跳相反,他的四肢却凉若寒冰,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僵硬得发麻。
他的眼睛在病床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之间流连,窗外星光流转,微弱的星辉伴随着缥缈的夜风从那小小的窗口进入,还未打在病床上,已被他宽厚的背影悉数拦下。
他那张清俊的脸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和焦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可那双乌黑的眼却亮着,将在梦乡里也不住流泪的柯滢直直望住。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在他的眼中蔓延,他的呼吸那么轻那么小心,好像是将深处梦中的女人爱得沉重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