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潇声步伐沉重地从心理咨询室里走出。
日子已经到了六月,他每天都在倒数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完全将自己缩在阴沟里不敢出现在柯滢面前。
一晃只剩半个月,那个孩子,他和柯滢的孩子,会出生于白昼最长、阳光最足的暑热中,会像每一个新生儿一样拥有洁白无瑕的身体,拥有一颗未沾染半分灰渍的心灵,拥有一对相爱且爱他的父母,而这对父母会替他遮挡一生风雨,给予他最温柔的呵护。
他是为了柯滢,为了他的孩子,为了这些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才甘愿放手这一次。
可是在这样的时候,那个陪伴了柯滢十几年的杨雨泽,拥有柯滢全部的信赖和爱的杨雨泽,却说他快要不记得柯滢了。
他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在他费尽心思去争取的时候,杨雨泽死不放手,在他学会放弃时,杨雨泽却也不要了。
那么将杨雨泽当作唯一救赎的柯滢该何去何从?他只要想到柯滢对杨雨泽那浓得让他恨不得死的感情就一阵心悸,那么作为当事人的柯滢又当如何?
封潇声想起自己当初强行给杨雨泽洗去记忆时柯滢的反应,她很平静,正如她面对他给予的其他非人折磨一般,她早学会了将一切情绪藏在最心底。可是她也空了。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曾经想要杀死他活下去的信念和光芒,没有了拯救自己重新站在杨雨泽面前的希望和期盼,她为了那个不再记得她的杨雨泽,几乎成了个行尸走肉。
这样的她却依然只想着杨雨泽的处境,满意地对他说,那是对杨雨泽最好的选择。
她的心里何曾有过自己,她惦记着她的父母,惦记着杨雨泽,唯独未曾惦记过她自身。所以她可以在他的身边苟延残喘数年,可以勾引着他与她共沉虚假的温柔乡,可以如此漠然地将他的爱看作是笑柄,冷眼看着他的苦痛。
正如柯滢明白他对她的爱,可以将其毫不留恋地拿来利用欺骗,他也再知晓不过杨雨泽对柯滢的意义。如果在现在这个柯滢以为一切已经修成正果的时间里,杨雨泽将她彻底忘却离她而去,封潇声不敢想何妍会做些什么。
他再也无法坐以待毙。
而另外一边,杨雨泽刚刚从噩梦中惊叫着醒来,柯滢睡眠浅,怀孕后期常常起夜,独自睡在隔壁。尚未完全清醒的她闻声艰难地坐起来,直直冲向杨雨泽的房间。
她心疼地擦拭着杨雨泽头上的冷汗,柔声问他:“又做噩梦了吗?”
杨雨泽的眼中满是恨意和痛苦,他死死捏着拳头,然而右手因为食指的缺失却使不出太多力气,这使得他身上的戾气更盛,从来温润的人竟爆发出了彻骨的杀意。
他看着面前的柯滢,还未能从梦魇中脱身,颤抖着呢喃,“滢滢,他要带走你!他又来了!”
柯滢身体一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封潇声死后她和杨雨泽重新在一起以来,他们二人都未曾从那段过去中彻底抽身,她借着杨雨泽的力爬了起来,可是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杨雨泽却渐渐倒下。
杨雨泽总是反反复复地做相同的梦,梦到她被封潇声带走,梦到他被送去西班牙整容,梦到封潇声在他的面前……进入她的体内。
明明是他让柯滢将孩子生下来,是他让柯滢放下曾经,可是他们二人都知道,封潇声的存在早已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他们的生活与生命,哪怕封潇声已日落黄泉,这根刺也没办法抽出。
他最爱的柯滢,即将生下那个恶魔的孩子,不管杨雨泽再怎么不追究,再怎么将柯滢放在心头,也没办法阻止自己在这个日渐成长的孩子身上回忆过去封潇声的影子。
他恨自己,恨自己无法忘记。
所以他的脑子听了话,逐渐放弃曾经那般用力的挣扎,让他过去面对记忆被清空时的坚韧开始消失,让那些失忆后像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后遗症,慢慢发作起来。
两个月了,他从来不敢跟柯滢说,他已经忘了他们过去的很多点滴,不再记得他们怎样相知,怎样相爱,怎样将对方带进家门,怎样约定着共度此生。他脑子里勉强能记住的只有他爱她,也必须爱她,以及在这场来之不易的艰难爱情里,他们所历经的一切酸辛。
他开始想不起来他们的好时光,甚至连那些被封潇声折磨着的岁月,在他的梦中也出现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就到了那个尽头,他一觉醒来,突然再也叫不出柯滢的名字。
柯滢扶着床沿,艰难地在床边坐下,她侧身轻轻抱着杨雨泽,因为肚子的原因两人之间总像隔着点距离,没办法完全拥抱对方。在杨雨泽看不到的地方,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地垂下。
“忘了吧,雨泽,像你教我的那样,都忘掉吧。”
杨雨泽默然地听,最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说:“好。”
“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我们两人都有放手的权利。”柯滢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在杨雨泽面前,她已经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样子,早已不必遮掩。可是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竟也开始了演戏。
杨雨泽闻言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脸上有些惊恐,“滢滢,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柯滢笑着回答:“好,像我们十七岁那年说的那样,永远在一起。”
杨雨泽却沉默下来,他早已不记得十七岁那年他和柯滢曾约定下了什么。他的回忆里已经没有当初,这句永远又会真的成真吗?
而靠在他肩膀上的柯滢温柔眼底骤起满满肃杀,她以为封潇声死了她的恨也便跟着消亡,可是封潇声所做的一切却未伴随着他的死亡消散,反倒是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将她平静的生活搅得风起浪涌。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想着那个还有十来天就要降生的孩子,脑子里众多画面一掠而过,最后定格在封潇声死前的那一刻。
含情的眉目在这一秒落下了十足的坚定。
这只会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永远都是。
在柯滢接近临盆的十天,杨雨泽去往心理咨询室的频率变成了一天一次。有时候他甚至成天成天地待在里面,让自己陷入催眠中无法醒来。他需要人强行地给他灌输进那些回忆,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柯滢的存在与他们的爱。
他只要说自己去上班,柯滢便绝不过问他一句多余,只是两人在家中所说的话越来越少,杨雨泽的眉也皱得越来越厉害。
六月二十二号,这个北半球白昼最长的日子里,柯滢因为被脾气日渐暴躁的杨雨泽吼了一句而突感不适,羊水骤破,万分危急地赶往医院。
她在第一时间就被送进了急救门诊,全院妇科的顶梁柱王磊医生亲自为她执刀,替她剖腹产产下一女。
在迷迷糊糊间,柯滢似乎听到有人一声声地喊她:阿滢,阿滢……
那个声音在她的意识里是那么的恐惧与无助,只是那么一句“阿滢,你要好好的”,竟让她在麻醉中也落下泪来。
第二天晚上,柯滢在最好的病房里醒来,她的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拥有一张她从十七岁就开始迷恋的脸,拥有她在死亡面前也不肯放手的高风亮节,拥有她全部的爱。
可是他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谦和温柔,眼中含情,只是以一种看陌生人的表情看着她,说:“他们说你生了我的孩子,这是真的吗?”柯滢的眼泪簌簌落下,可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泪水顺着她颓然的脸滚进她的颈间,她还是那么平静,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足以将她击垮。
她看着不远处沉睡的女儿,淡淡地笑着,回答他:“不,杨雨泽,她不是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