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乐丝竹,夹杂交欢。洛溪沉坐在苏明城一旁,身子微微向他靠拢。帝后之间的不合的谣言,似乎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被完全击碎。
洛溪迎着闷气,全身散出一股焦热,从脚底窜入头顶。她若有所思地往苏明城脸上看去,他倒是没恼。
席间只论家人而不分君臣,满座只剩一个洛相迟迟未到。
太后盯着那处空座,又往两人的身边一扫,嘴角挂着浅笑,端起一盅汤撇了撇,将勺子递向身边不过十岁的男孩。
没等到洛相,整个席面都没拉开,苏明城眼里倒是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一语不发盯着门口。
“父亲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也是老糊涂了。”洛溪将手覆上苏明城的手背,脸上也难堪起来,心里想着父亲怎么如此不守规矩,拂了他的面子。
那空洞的门口,在管乐奏响中,终于出来抹人影。洛相一身紫衣,两鬓虚白的发若隐若现,身子像个健朗的年轻人挺得端正笔直,透露出股力量感。
“微臣来迟了,还请皇上降罪。”洛相跪地,语气铿锵有力,在这一片欢悦里,并不突兀。
“今日家宴,不讲这些规矩,入席吧。”
洛相抬头,老远就望见了如胶似漆的两人,洛溪的手被苏明城握在手里,像是对腻歪的夫妻,他掠过那两双手,心里一阵嘲讽,现在才懂得珍惜,是不是太晚了。
洛相端起桌上的酒,率先站了起来,朝着苏明城一鞠,道:“老臣来迟,这一杯酒先给皇上赔罪了。”
丞相好大的架子,这一句话夹在苏明城的嘴边久久,他按下心里极致的隐忍,举起手里的酒杯与他隔空一敬,一口灌进嘴里。
一场家宴吃得压抑至极,洛溪如今得宠,夹在两边中间也左右不是,她一边安抚着苏明城不去多想,可怎么又能做得到呢,一边又是极力地去给洛相使眼色,一边还要去千方百计讨好太后母子……
次日。
天沉得厉害,夏日的沉闷仿若一锅炉子里腾出来的热气,浇得身上黏腻湿透。
皇宫里静的一只乌鸦飞过都留下长长的鸣声,只有凤栖宫透出几丝欢声笑语,洛溪依偎在苏明城怀里,拿着一把团扇轻摇着。扇起他额鬓两角依稀的碎发,她的手与他紧密地交缠着,一起在云里翻滚在浪里起伏,杂糅着两人的情感,从高山坠下又于云端升起,那样的小心翼翼又交合着大胆宣誓,清澈得如花缝里透出的清晨露珠,浓烈得如烈酒抚伤般乍痛。
乌云腾腾,呼啸的热气翻涌,天黑如墨,偶有几声沉闷的惊雷乍起。
皇宫内陈列着为数不多的三万禁军,城外了无音讯。
洛相望了眼黑压压的天,今夜的大雨恐怕要结束这一场发酵着闷气的热。
黑压压的甲胄驻在城下,与这浓墨一般的天气混为一体,随着一声令下,夹杂着惊雷滚滚嘶吼在狂乱的雨里。
豆大珠圆般的雨点疯狂袭击满城,冲破层层障碍,击入深处。和着满城的嘶吼,在防守亦在进攻,雨水与血水交杂,甲胄与兵刃互碰发出渗人的惊吼。宫门被大雨撞开,露出最原始的凶恶,在一片寂然里发出长痛的嘶鸣,仿若揭开新伤的疤痕,一遍一遍,肉与血烂在一起,纠缠出牵连的疼痛。
李江佑领着两万精兵,着一身银甲驾马上,雨声打在他银铁的甲上,砸出铮铮的响。雨湿透了他们的脸,虚掩着众人的视线,他们在凶猛的雨声和灰暗的天地里精准地从虚渺中抵住城外黑压压的大军。风刮雨下,李江佑手起刀落,刀刀砍在叛军的身上,他们在做一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仗。
身边的人为洛相撑着把伞,他的脚下是从前到后淌出来的血水,在雨里的闷气中血腥气来回飘荡。他站在一队精兵的身后,立在无数禁军面前,眼神似涣散而笃定,在雨中沉沉直视远方雨蒙蒙中的宫殿。
而宫殿的一角,代替寂静的早已是动荡的喧嚣。洛溪被苏明城箍在怀里,早已动弹不得。洛家反了,皇城里乱作一片,为数不多的禁军和李家军在做最后的挣扎。
从天明到天黑,从静默到哗然动荡,用了一天。禁军已被逼至最后的角落,围着一座神圣圣洁的殿堂,作最后的挣扎,洛溪的发在闷热中湿了一片,早已不成样子,苏明城才解开她,带起她站到禁军的背后,站到洛家的面前,与洛相面对面,直视生死。
洛溪不知道苏明城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会赢,苏明城眼里没有那样的悲哀,他在赌,带着诱惑的赌,将洛家逼向绝路。
“过来。”阶梯下蠢蠢欲动地士兵抬起手里的长剑让开一条道,洛相从人堆里走出来,朝着洛溪张了张手
洛溪向前迈去的身子被苏明城陡然截住,她向回望,苏明城眼里尽是淡漠。紧紧守住苏明城的那圈禁卫军又向里靠了靠,洛相见人不撒手,似为威胁,两列士兵从他身后左右将人围了一圈,这胜券在握的局势,苏明城眼里都不在乎。
四眼交锋,洛相站在暴雨中,溅起的水沾湿了他的靴,他鹰眼含光锋利敏锐地洞悉着上头的少年,心里忽的出现一丝漏洞,至于是什么,他于这满是胜的喜悦中忽略了。
“老臣参见皇上。”洛相站在雨中,背负双手。
“洛相这是干什么?”苏明城放开洛溪,明知故问。
“19年前大周伐夏,至此以后民不聊生,天下大乱,黎国也因此遭受战乱,如今三国刚平,皇上又助长周夏大战,至我国百姓于何种地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皇上毫不顾全黎国百姓,是要毁了先辈们打下来的江山,作为三朝老臣,洛宸绝不敢忍看黎国毁于一旦。故,请皇上让位于六皇子!”雨声混合着雷电,映着洛相爬着皱纹的脸。
苏明城笑了笑,往前一步,大雨沾湿了他的衣角,“是这样么,还是说,朕的存在实在碍你们眼了。可惜,当初你们把我捧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就应该料想到,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皇位是先皇钦定,太子是先皇亲封,坐不坐得起,守不守得住,岂是你个权臣敢左右的!”
“事已至此,皇上觉得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你说呢?有商量的余地吗?”苏明城看向一旁的洛溪。
洛溪呆滞地看着苏明城,苦笑:“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说完,她离开苏明城,冒着大雨,走向洛相身边。洛相伸手举过伞,替她遮住。
“果真是父女情深,令人艳羡。可惜,这样的场景怕是以后都看不见了。”苏明城黑眸,洛相五指一收。
仅剩的禁卫迎着暴雨,英勇冲向敌人的刀剑,厮杀的血腥被雨水冲走一波一波,阴沉的暗光里刀剑反折的光和闪电融于一体,这一场厮杀里,分不清刀剑和惊雷闪电,一具具禁卫在猛烈的厮杀中倒下,血水脏了苏明城的脚。
城门打开,冷月前面的陈珂跟在李江佑身后,破军而入,城内外叛军连连溃败,陈珂的出现,甚至不费一兵一卒破解了城内的大半将士。终于,宫门的守卫再也抵挡不住陈珂和李江佑的还击,在洛相的人马将要抵达苏明城的面前时,李江佑从暴雨中率先冲了进来。
暴雨声将他们的嘶吼淡去,等到洛相反应过来时,一把长剑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洛相回头,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湿透的少年,汗珠和雨水早已混为一体,他转头回看苏明城,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如少时不受待见的时候,是被人能够轻而易举遗忘的存在,又是像残根一样扎在人心头的刺。
李江佑从不掌兵权,前次任职只不过是个小小侍郎。李府与皇上的交情并不深厚,对于夺位之争,李府向来都是避之不及,李锵是个聪明的老头,他早已将自己置身事外,而李司又早在几月前就领走了大部分兵马前去周国,一个不经世事的二公子居然带着陈珂反将了他一军。
洛相并住双指,夹住剑,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长长的将士排成两队,踏着尸体,看不到尽头。
“年轻人。”洛相笑道,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讽刺李江佑。
“是,洛相,你曾经也是个保家卫国的年轻人,只是你越老越糊涂了。”
此刻洛相终于知道那丝漏洞的来源,这些年轻人,和自己那时候一样,都被人低估了。他回头隔着雨瀑望向苏明城,眼里沉了沉,撞向了旁边的剑,倒在雨瀑里,由雨水冲刷走那些血迹,在那些血迹里凝望着洛溪。
“父亲!”洛溪跪下,颤着手捂住洛相的伤口,那温热的血被雨带凉,“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倒在雨中的人说着同样的话,虚掩的口甚至来不及闭上,雨已经浇进咽喉,顺着那丝气来不及咽下的气,灌进了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