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触碰道士的底线之后，叶惑变得越发沉默，脸色更加令人胆寒。道士深知自己那日伤了叶惑的自尊，但一想自己又没什么做得不对，怒气再次占据内心的时候也就打消了去和叶惑道歉的念头，倒也觉得安安静静的叶惑也挺好。
……大概吧。
深冬已至，转眼就是除夕夜。一向冷清的纯阳宫被红色灯笼装点得多了几分人气儿。
道士偷偷拿了壶清酒一个人爬到了屋顶上——当然还跟着一只鬼。
今晚道士的心情不错，对着酒壶仰脖饮了一口又一口。不消半刻便上了脸。
叶惑坐在他身边看他喝了许久，这才皱眉道：“你要是喝醉了我可不会把你抬回去。”
道士嘿嘿一笑：“我酒量大着呢。可惜你没法儿喝，不然我们一起啊。”
道士刚一抬腕要将酒送入口中，不料手腕被叶惑钳住，他侧脸看看叶惑，叶惑正用眼神对他说着别喝了呢。
道士的面色更加红润了几分，笑眯眯放下酒壶，壮着酒胆扯来一个话题：“除夕夜了，有没有想念家人啊？”
叶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道士被噎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了。
望了望屋檐下玩雪的心儿，道士忽然想起了一茬儿，但又觉得这话题可能会得罪叶惑，便扭头去看叶惑的表情。略微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叶惑今天的心情貌似也不错，神情也比平时要温柔了几分，仔细一看，这恶鬼生的还真心是好看。不过也有可能一切都是错觉。
道士自顾自的呵呵笑了起来，叶惑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道士甩甩头，口齿有些不清：“那天，我一个不小心看见你在逗心儿，却被它反咬一口，呵呵。”
说出嘴的话泼出去的水，道士现在说话不经大脑，内心深处微微自责，表情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恍惚笑着。
眼见叶惑眼中羞愤剧增，道士连忙敛了笑容，努力将眼睛聚焦到叶惑的脸上：“然后我看你挺落寞的……其实你是个好人也说不定。”
其实你是个好人也说不定。
这句话在叶惑脑中盘旋了许久，熟悉的感觉如洪流般向自己袭来，记忆如根根离弦之箭擦过脑海，叶惑努力地想抓住它们，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定了定神，看向愣在一边的道士，脖子粉扑扑的，清澈的眼神此时正迷离的看着自己。
叶惑眼眸一深，随口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从小就被父亲寄予厚望，”说着他眯着眼望向远方，不禁回忆起来，“他告诉我要做个君子，好，我做，于是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谦虚谨慎，可惜我就是那种伪君子。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那人……”
忽然，身边的道士打着鼾靠在了自己的身上。月光温柔的洒在他的脸上，眼睫下的阴影一颤一颤，倏地浑身一抖，便又咂咂嘴深睡过去。
叶惑怔怔望着身边人的睡颜，脑海中猛然捉住了最重要的一丝记忆，他难以置信的望了望道士，伸手撩开道士额前的刘海，看到道士左额上一个指甲长短的刀疤，转而又是了然又是悲伤地一笑，轻轻将熟睡的道士揽入怀中。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那人，一见倾心，让我想以真实的自己去面对的那人。
寒风萧瑟中，他悲凉的背影无声质问冷月。
冷月，自是无声。
大年初一，已是日上三竿，道士在温暖的被窝中转醒，头刺刺的疼。习惯性地环视四周，发现叶惑正在一边闭目打坐。
道士揉揉眼，猛地坐了起来惊诧地看着叶惑。
叶惑睁眼，眼睛里看不出喜怒：“怎么了？”
道士眨了几下眼：“你好像有点透明了。”
叶惑瞥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所以呢？”
道士不知他心情是好是坏，忙摇了摇头：“没、没……”
两人沉默了许久，叶惑突然开口，语调冷清：“你名字叫什么？”
道士一惊，心道这不会又要作弄我吧，又连忙摇头否定了这个愚蠢的顾虑，回道：“我是清字辈的，单名一个槐，叫清槐。”
叶惑点了点头，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接连几天叶惑都对清槐爱理不理，与此同时叶惑的身形也愈加透明，搞得清槐不明所以，心里也开始莫名慌张起来。
躁动的日子总是过得那么快，睁开眼睛洗漱，吃饭，上早课，吃饭，练剑，吃饭，睡觉，机械地运作。不去考虑做这些动作意义何在，不去体味其中的乐趣，身旁的恶鬼也总不发一言默默跟随，简直是自己的影子。对白干燥，却又总觉得对话深处有暗潮涌动，让人烦闷、苦恼。
立春，仍是彻骨的冷。清槐打算去见见自己的师傅，本以为去和叶惑征求意见的话会被他拒绝，没想到叶惑只是淡然地点头。
师傅是一个美丽柔和的女性，有着清冷温婉的气质，在清槐小的时候对他照顾有加，简直就是清槐母亲般的存在。
太多道不清的感情与体会汇聚成一个委屈，在远远望见自己师傅背影的那一瞬间，眼睛便湿润了起来。
清槐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小跑了过去。还没等清槐开口，师傅便转过来温柔道：“你来了啊。”
清槐望着自己师傅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师傅怜惜地看了会儿自己的徒儿，幽幽道：“清槐啊，你名中带鬼，再加八字较阴，人生中注定要有与鬼魂纠缠一劫，只要你帮助鬼魂完成它心中的夙愿，方能平安送走它……主要还是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清槐虽惊诧于师傅有这般天机巧算，但也在意料之内，含笑点点头道：“徒儿记住了。”
叶惑在一旁负手而立不发一言，似是没听见师徒二人的对话一样。
而师傅也一副没有察觉到叶惑存在的样子。
离开师傅那里的下山途中，夕阳已经斜打在半山腰上了。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师傅身上总有种能抚平人心灵的清淡气息，让人有安全感。清槐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情绪也平静了许多。
冷静回忆了一下师傅说的话，对叶惑的事大概有了点头绪，但是心里却空空的，莫名的失落。
“所以，你的夙愿是什么呢，叶惑？”
一直沉默的叶惑歪头看了看清槐，清槐也仰着脸认真地直视着他，此时叶惑那如深潭的眼睛里仿佛有黑色的焰火在跳动，只烧得清槐心跳加速。
“你自己想。”冷冷留下这句话，叶惑便给清槐甩了个背影，不再作多解释。
在夕阳快要没入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残阳透过叶惑半透明的身形，让叶惑的存在显得如此虚幻。清槐吸了吸鼻子，上前去抓了叶惑的手臂，只有触感还是那么真实。他安心笑道：“别走太快，小心飞跑了。你让我被师兄误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呢。”
叶惑皱了皱眉，只是拂袖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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