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下鬼柔王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边陲早已颇不安宁地躁动起来。十多个部落在京城的威逼下沦陷,人人诉说着新帝的野心和狂妄,但没有人否认这位年轻的天子是政治上难得的精英。有李曹两位将军助力,他更是如虎添翼,几欲腾空凌驾于众生之上。孩子周岁,她惴惴不安,鬼柔王在宴会上春风得意,她劝他勿要饮酒,他且道:“天伦之乐,岂有不享的道理?”
她在他身边,终日被噩梦折磨而醒。她数次劝他不要动兵,为了她,也是为了孩子。冰鉴里的桑汁蠢蠢欲动起来,他替她沾了在面上,拥她在耳边轻声细语。她面上的胭脂晕染开,像是红段子溶进流水里——
血染冰河,他一别戈壁,就再也没能见上她和孩子一面。紫禁城里来了消息,鬼柔王被生擒,予以凌迟处死。所有鬼柔的男性无论成年与否,一律处死,女性皆奴役入宫。
听说他被凌迟的那天,银冠被一刀挑下,鹰嘴落地,深深嵌进血样的泥土里。几百刀蠕虫一样钻进他的身躯,他都没有发出一声,他还活着,也许在最后他被枭首的那一刻,他的眼里依然饱含戈壁天衣无缝的远山,他的大军,他的营帐,他唯一的年幼的孩子,他唯一的胭脂染面的她……她已然泣不成声。出帐,外面依旧是茫茫的一片白,她知道远处的河流里汩汩地淌着血,她知道紫禁城里挂起他的头颅,她知道父亲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步。
花有重开日,可她不愿重头再来了。
她被迎接回宫。葬礼一说只是无稽之谈,一别数年,他在她归来的当天,就宣布废后。朝臣议论纷纷,他别无二话,当即革了上谏朝臣的职。老臣行将告老还乡,却是晚节不保,老泪纵横。拆了乌纱帽褪去官服,连那相伴十数年的官笏也撕成两半,扔了在地上。他冷眼看着,不言语,李曹二人维诺着,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是落难的末日帝王,太多勾心斗角、朝野霸权、威逼利诱、鬼谋心计、太多人世冷暖、树倒猢狲散的悲情模糊了他的心,把他的血性锻造打磨得锋利逼人,而他后宫的三十佳丽又无能唤起他尚存的一丝温情。他记得少年落难时日,多少个午夜梦魇,他被身上的冷汗惊醒,抱着身旁的她久久难以入眠,听着她为他说那些挚爱的慰语……如今深夜捧卷的十数个夜晚,他会思量,如若她还在他身边,为他指点措辞、红袖添香,今日必然又是不同景象。他以为她早死了,为他而死,可当鬼柔被攻克,当他实现他们当初的承诺,吞并了四海八荒之后,他惊喜地得知她并未离开,只是被鬼柔胁迫了那么多年而已,他亲自接她回京,为她重办立后之礼。在她刚刚换上红的嫁衣,他就迫不及待地前去——她被强制穿上十多斤重的大红嫁衣,满身的镂纹花式,一顶七斤的凤冠压在头顶,她才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喜鹊弄花的屏风上,一朵大红牡丹被她凤冠上攒着的金丝从屏风上生生戳下来,喜鹊依旧在屏风上煞有介事地用尖巧的喙舞弄一个破洞。他惊,原来她还是昔日模样,未变分毫,一直穿着嫁衣等着他为她重新揭一次红巾盖头。可当他拥她入怀,在花烛影影绰绰的夜晚,他忽然意识到她四肢的冰冷,不愿意他接近。这种疏离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不知何故,当夜愤然离房,在皇贵妃屋中直至天明,他一夜未眠,她何尝不是。她的泪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淌得久,流得远。
他不会知道她在鬼柔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一个人在戈壁滩中,生死未卜。在她对他死心的时候,鬼柔王的出现让她决定活下去,而且她确实爱上了他,心里的空白已经被填补无漏。他也不知道当他凌迟处死她所爱之人时她五脏六腑焚烧似的痛苦,她的唯一的儿子被抓去杀头时她对他彻底的绝望。他看到的只是她眼中的淡漠,她对他的执意拒绝,不让他靠近,他看到的是他所爱的依旧容颜和他所恼的她的性情大变。他以为她生了病,找来自己的太医为她瞧脉,她却将药羹泼在地上,并故意叫他撞见了几回。
他是真的恼了。
桑花开败的时节,她的宫女为她洗身祛丧瘴,在她褪下衣服的刹那,几个小宫女讶异地叫出声来,旋即闭口不敢再言。她苦笑一番她们都看见了她颈上、乳上、大腿内侧或深或浅的淤青,有的是不明显的褐色、青色,有的是桑的红、黑。她们只只果而不问因,她们怎会知他待她年少的如水柔情,不舍得因房事伤她分毫;她们又怎能想象正值壮年的他在难以忍受她的漠然和拒绝后,是如何以暴力逼她就范,强行把她压制在床榻上、把她紧束的衣服撕裂成碎片。她在挣扎扭曲的过程中留下了这些伤,这些少年的他不可能原谅的过错。而她给他造成的心伤更是他难以预料的。他大概猜到她这些年的变化,她什么都还好,也没有什么病症,她只是不再对他有夫妻间的情谊,不再像年少时那样与他柔情蜜意,缠绵悱恻,朝夕共存。他大概知道是城门外面挂着的头的主人先一步夺走了她,在他亲自俘到他的时候,他的不可思议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个男人从他这里抢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给他痛快让他一刀毙命,却偏要以凌迟来折磨他。行刑的时候他亲自去看他,他的沉默让他很意外,敬重之余确是更加深沉的毒辣的怨恨,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这就是鬼柔王征服了她的原因,而他现在,要将她重新夺回来,不是以柔克刚,而是继续用一个男子的武力逼她臣服。他可是天子,万人敬仰,为什么只有她——而且她曾经也敬仰过他,他们有一段举案齐眉的美好年华,只是历史消解了它们,一并瓦解了她对他的最忠诚的爱,他要胁迫她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鬼柔王胁迫她一样,这只是春花秋月的更替轮回,没有不循环往复的道理。
她如往常一般替他束发,替他抚平龙袍上的褶纹、扎好下颌的丝带,他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她一眼。乌木的瞳仁道不尽爱意,她却避开他所有的目光,轻声道:
“皇上,妾身无能陪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