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断腰间的玉佩，在地上砸得粉碎，那是他们当年互相交换的信物。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玉石坚，奈何无日话桑麻……
他记起他们茅屋伴读的声声岁月，就着孤苦寒冷，两人却觉得不会寂寞难耐。每每他因为国事夜中惊起，她都会温柔地抱住他的白玉般的腰，一遍遍地劝慰安抚他。这么多年，当他在奏折中焦头烂额，却再也没能有人跟他比邻而站，并肩在一起，跟他说那许多的蜜语柔情，伴他沉沉睡去……他想，历史要他逃难，他就逃，历史要他回京做天子，他也做。他到底不是支配了谁，他是历史的傀儡，被历史玩弄在鼓掌间。他是天子，又有何用？他不能叫宫里头的桑树日日开花结果，结果开花……
他忽的慌了，他稳坐黄金台十多年，哪怕是被叛军追逐的月落乌啼的吃紧时分，他还是气定神闲，安之若素。他扶她下车的手稳健有力……现在，他慌得没了方向，这些年，没了她，他得到过什么呢？他被历史拿走了太多东西，而历史只是赐给他一身帝王皮囊和冷若坚冰的心脏。
他将自己心爱的短刀从腰侧抽出，掷在地上，背过身去。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他白玉的后背。宫里头的日光正好，鸟儿在闭塞的青天下了无悲喜之情，成群结队地歌舞雀跃；石板地冷得发硬，纹路渐渐模糊，满树满树结着桑结着桑，都落下来在地上铺就，红啊，黑啊……
刀从指尖滑下，她过于满足地长吁一声。他转身看见她的笑容，竟然是他不曾见过的别样温存。她十指通红，指尖染血，宛如桑汁。她慢慢倒下去，脸上是一片凄迷的红彩，那是她最后一次以桑汁染面。他流下冷的泪，俯身拾起舔舐着鲜血的刀口。他抬头望着紫禁城的一片光阴，忽的想起那种极细极小的叶子，就是桑的叶子。它茸茸的，不扎人。它五月开花，正好赶着末春，就是春花大抵都快谢了的时候。六月、七月就要结果，一开始是青色的，像树叶里卷着的蚕的那样的青，特别涩特别苦，什么都干不了。之后由青转红、转紫、转黑，都是一夜间的事。它们成熟了，落下来，若不能及时采撷，就叫那些没头脑的乱入者踩得七零八落，乌迹斑斑，地上就像泼了墨一样……而桑是多么聪明，她懂得窃取世上、这历史中最深的红，最艳的红，让那些胭脂都失了颜色，都在慢慢长河里黯淡了，只有她依然不知疲倦地在美人的脸上搔首弄姿，这也就是人们叫她桑窃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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