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是茫茫的戈壁,寒鸦叫得凄切,但是声声入耳,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断,很有气力的样子。戈壁的天是连成一片的青灰,宛如野草火烧后剩下的半青不黄的灰烬。群山环抱着天际,高得不见其首,仿佛它们才是天地的主宰。她透过镜子背后的窗,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青白不分明的一大片,层峦叠嶂将天地缝合得了无痕迹,她的身心也被缀起来,换了模样。
她替他梳妆,一次次地理顺那些凌乱的、却不似流水那般缠绵萦绕、迂回满地的发。他的发如凌乱的马鬃,一根根尖锐如钉,野蛮如草。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却有着别样的温柔。她有时选择忘却一些事情,这样能够少些痛苦,可她没有忘记她在京城叛军追杀过来的时候是他带领鬼柔的军队半路横跃而出,将残余的叛军杀了片甲不留。她看到他戴着指明尊贵身份的鹰头银冠,面上是不容直视的方刚血气,尽管那时,他方弱冠,还不算鬼柔真正的王首。
她为他束发时时常产生错觉,仿佛是新婚夜后的那个沉默的黎明,她也一样替他束发。只有在她替他戴上鹰头银冠的时候,她才如一场春秋大梦将醒。自从他救下她,她就是他的人了。与那疾驰而去的白玉背影不同,他离她愈发地近,待她愈发地温柔,在得知她小产后,他更是叫身边人尽心竭力地照料她。虽然他也有过表态,但他从未强迫她,在她抱病在床,还对京城的白玉背影还抱有一丝幻想的时候,她的期待来了,紫禁城传来消息,叛军被制裁,新帝夺回权位,重新包容四海、席卷天下、并吞八荒。她喜不自胜,想当即下床直奔回京。三天后,新帝即位,在太和殿前百官朝拜,同样,新后重立,京城中纷传先后仙逝的悲惨消息,他为她置办的葬礼恢弘壮大,比他们当日洞房花烛时还要锣鼓喧天。紫禁城、故宫门为她哭了七天七夜,她听着他们为她哭丧,忽然心灰意冷起来。
夜里她踱步于外,茫茫的戈壁,出了一种遍地都是的带刺的绿植,没有一片叶,一朵花。他走出帐,问她病得如何。她答,我听说桑花可以观赏,桑叶可以入药,桑果可以食用,桑是能治百病的好东西,可惜这里不能长她。他笑道,你是嘴馋想吃桑,怎么说出这一大圈的话来。她背着月光的清辉垂泪,默然不语。五日后,他骑马归来,取下银冠,衣内掏出一只玻璃碗,揭盖,居然是冰泡的红黑的桑。她惊,恍然间自语道,一骑红尘妃子笑。他喜不自胜,捧着她的脸道,你是同意了?她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又自语,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终于还是嫁了他,也终于甘心在戈壁中安定下来,就如黄尘回归大地。他无侧室,只有她伴在左右红袖添香。他汉语不很好,她便拿纸笔替他抄了,日日如月,月月如年地教他。他说,古人都爱吟诗作赋,这于兵事又有何用呢?世间多些《孙子兵法》,少些绿烟琐窗,不很好?她叹气嗔道,你哪里知道人的痛楚。屈子何曾不想重振河山,人都说他诚却愚,醒却疯,谁能知道他这个傻子疯子的痛苦?死后还受人诟病,化成灰才为他重正功名,人间到底薄情如此,也只有汨罗江慰他罢了。
末了,她自知言重,不再开口。他却大为所动,日后更加勤学起来,他对她道,终有一日,他要攻破紫禁城。
她劝他道:“何苦如此,你我正是安定岁月,何苦去招惹离散战乱,而且新帝不是好领教的。”
他道:“你劝我数次了,我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但我们鬼柔这样的部落,到底还是势单力薄,如若不反抗,被吞并铲除也是迟早的事。”
她难道不比她眼前的他明白?她早在数年前就和他约好,来日返京,必然一举攻下鬼柔,这是北方蛮夷最强盛的势力,如此,便一石二鸟,顺便把周围的地盘势力都打击了,之后趁其虚弱,一举歼灭。
但那都是少年往事,如今,她已不再是他的枕边人,她能在别人的怀中安然入睡。这么多年岁月的积累和沉淀,她记忆中对他面目的消解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而日日得见的丈夫的面容,覆盖上他的脸,让原本空白的地方充裕起来。如果说他们当年有过年少同甘共苦的懵懂的爱,或者于她而言,那只是一种家族的使命,因为先帝对父亲有恩,父亲要她来报恩。所以她陪他颠沛流离,跟他分担喜乐和忧愁,为了让他逃跑甘愿自己坠马——这都是她难以割舍的使命,因为父亲的命也算在里面。然而现在,她替他成功,他成为新帝,而她在所有人的悲痛中真正死去。她释然了,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虽然没有桑依然让她心安的处所——继续她的生命。她有她自己的指望、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有所爱之人。她不再对他还有期待,若说还有一点,就是希望他彻底忘记年少的誓言,无论是攻克鬼柔集权天下,还是视她为得心的唯一之人。
她惟愿一切已经得以终结,他的猛烈燃烧着的雄雄野心已经因为她的离去而彻底被浇灭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