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窃脂4

马夫迟迟没能送来密信。他和御史大夫李洪昌、虎符将军曹青云的联络中断数日。一日黄昏，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伤痕累累地赶回来，禀告说，马夫被抓了，他在押送回宫的路上咬舌。这个刺探情报的小监也差点丢了性命，好容易躲过重重搜查和追击，冒死跑回来。

他大惊，心下不安起来。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她听他在她身边坐卧不宁，也觉得忧心忡忡，难以平静下来，但是事已至此，除了静观其变，他们别无他法。他们仿若即将被围困的小兽，只等着猎人什么时候出动，他们才可能有一线生机。而如果这时候无法和老臣呼应，就很难逃脱被抓被杀的命运。正因如此，他们的行事只能愈发地小心翼翼起来。

曹将军终于来信，马夫的下人连夜赶到他们的破屋禀告，人说：请皇上速速到长安会首，那里自有军队接应，其余一切返宫准备俱已安排妥当。

他和她纷纷上马，半夜启程，赶往长安。

她坠马的瞬间，就知道父亲也许猜到了这一步，当然还有另外一步，她本来有选择的余地，只是情势变更，她别无抉择。他们连夜出逃的消息被泄露，京城的叛军一路追杀过来，几欲伤害他们的性命。原来从宫中带来的一干人马不是被追上砍杀就是被俘。那些蛮人大刀一掷，砍断十几双马腿，鲜血喷涌，人仰马翻，最后，只剩她的一个小宫女和他、她，三人没命地往前跑。一矢射出，直穿小宫女的心肺，小宫女应声被甩下马背，都没来得及喊出声。她的马却不知主人遇害，依旧发疯似的向前跑，又是一矢，她的马的两条腿被一根箭矢贯穿，她直接被撂下马背。他眼疾手快，飞速将她拉上马，继续前驱。绕过一个个山头，终于甩掉了叛军。

暮色四合，天上像要下起雨的样子。马走不动了，他跳下来，让她坐在上面，牵着它走了一段路，她还未从白日的惊魂未定中醒转过来，头脑依旧是发热滚烫的。转过一道道弯，忽的一支箭穿插过来，直接擦破了他的耳朵。

她大惊，跳下马背查看他的伤势，他却反应敏锐，一把将她抱上马，勒紧缰绳，一根鞭子甩下去，几乎抽到马皮肉之下的骨头。马嘶鸣着跑起来，她才知道他们是中了埋伏，几匹人马从三个方向忽的冒出来，盯紧了他们欢呼雀跃地追上去，嘴里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她知道真正的围猎游戏开始了，可是这两个猎物丝毫没有准备，他们无力还击，这终将是能够猜透结局的一场围猎。他们其实无需挣扎就知道这徒劳的本质，只是猎物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即使深陷坚不可摧的囹圄依然奋起反抗，企图通过在铁栅栏上绝望的抓痕证明他们强烈而脆弱的求生欲——

马跑不动了，它在即将累死的边缘挣扎着，何况，它的前腿受了重伤。现下就算它被抽死，也只能认命了。

他不甘心服输似的一次次扬鞭——

而她的脑中回想起父亲写在绢上的、被她的泪水洇得再也看不清的字迹：

“花有重开日，要记得重头再来。”

她松开了揽着他的腰。

他错愕地回头，忽然看见她侧身坠马，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那马就在他一个人的承重下飞快地、求生似的向前方狂奔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她坠马的瞬间没有后悔，她悔的是她跌落在地，腹痛难忍的时候，忽的看见身下滩出一片浓浓的血——

她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在她还未知道就横死在她腹中的可怜的孩子。

她最后只看见他白玉似的后背疾驰而去——

他最后只看见她的泪洇开了脸上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