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苏,名居安。
“听说了吗!苏家那位二娘,今儿个可是收了四爷的魂呢,这不,提亲礼物的送上来了,结果人家瞧都不瞧上一眼。”
“这年头还真有人胆儿大,上次的楚家二爷,翡翠送的那叫一个美呀,人家理都不理。”
“谁叫人家身份‘高贵’呢?”言语中仿佛有无形刀刃划过,刺伤心脏,可已经不感觉疼了。
是啊,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的身份曾经高贵过,现在也依旧‘高贵’着。只不过以前是书香门第,现在是卑贱戏子,喧哗取众罢了。
其实,我以前也是货真价实的少爷。而不是被物化过的所谓的一个头牌。
多可悲,多可叹,就有多可笑。
我们苏家世代为文官,只是母亲错爱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
反而更像一条狼。一条学着狗摇着尾巴,却眼冒寒光的狼。却比起在荒原上手无寸铁的遇见野兽,还要令我恐惧万分。
我好像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为了他取得别人信任而精心准备的礼物。
你们能理解它的意思吗?
越是精心准备的礼物,越要照料的精心,漂亮。越要多加呵护,爱抚。
才可以获得更高的利益。
我只是一个被物化的礼物,这是父亲七岁那年告诉我的。
是不是很可笑?可我只是其中一个社会剪影。
有钱人在纸醉金迷里泡着,醉生梦死;穷人在为了生计放下最后的底线,卑躬屈膝。
也放弃了最后的底线,最终以一个生活所迫的理由,亲生骨肉分离,聊以自慰。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书香气息,如今却沦为了一个落魄戏子。多可笑,多可悲,多可叹。
我很喜欢这家小酒馆的二月新茶,凤凰三点头后,浓郁的茶香蔓延出来。
不是风尘女子那种圆滑,不是长安女子那种惊鸿一瞥,也不是江湖女子那种逍遥豪迈。
而是经历了起落的味道。
是染了人间烟火,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平淡,是解甘渴之人水火之急的清甜,好似我的半生。
七岁那年,苏家的老爷子还在,那个我长大的园子还在。
七岁之后,苏家的老爷子不在了,园子不在了,苏居安也死了。
死的是天真烂漫的少爷苏居安,活下来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苏二娘。
很不幸,没有多少时间允许我在这里讲述我的故事了。
“哟,这不苏家的二娘嘛,又来喝茶啊——”尖锐的声音像利剑划破安静的茶馆。
茶馆的人眼睛都直溜溜的望着我,移不开眼,好像在欣赏什么新奇的玩物。
“二娘,今儿个又是哪家的少爷来请你喝茶呀?”
“我呸,这种男的,还不如我们这做女子的,给钱就够贱!”
滚烫茶水泼过来,水珠洒落在手背上,染起一片红晕。
“狐狸精!狐媚子!你随便唱唱曲儿就可以得几十两银子,我们辛辛苦苦端茶水,还要看他人脸色!”
我望着周围的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应该替自己解释呢?说自己是被逼的?
还是应该奉承呢?说欢迎各位来听曲儿?
我不知道。
他们的眼神我已经见多了。
是玩味,是不屑,是鄙夷,甚至是看一条狗在垂死挣扎的眼神。
没有必要救,也不需要救,因为它只是一个取悦他人的小小玩物。
这样的玩物大街上多的是,只不过因为我长得漂亮点罢了。
我是众人嘴里指责痛恨的妖精,那么那些围观妖精的人又是什么呢?
同样是怪物。
茶水泼在手上是很疼的,但已经被泼了太多次,早就没了知觉。我的眼前开始浮现七岁那年的园子。
红枫满地,杏叶金黄,那是七年那年的秋天。散学归来,我那总是殷勤的父亲,居然在殴打我的母亲。
他怎么敢!那是他的发妻,是把他从贫穷里双手救出来的人啊!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我无数次的在心底循环着这句话。
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哭喊,他却一如平常的对着我笑,还是那一般的热情其中还隐藏着一点点特殊的意味。
当时的我太小了,还未察觉出这是什么原因。
只是我终于察觉到时,已经晚了。
那天是我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母亲穿着她还是少女时的那套旗袍,打了扇子,却是与之前不同的悲痛欲绝。
“娘,你怎么了?”我担心的望着她。
“安儿,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一个人。”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少女时的样子,风华正茂,宁静如一谭月下的泉水。却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母亲走了,再也没回过北平。听别人说,她去了乡下老家,嫁了个务农人,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
可她就是不愿意来看我一眼,她不愿意看见骨肉至亲以卖笑为生的相见。
那是割肉一般的痛,痛到无法呼吸,撕心裂肺。
那个下午父亲带我去花镜园听了曲《霸王别姬》,他推脱有事先走,留下的是形影单单的我。
一个小生拿了一盘糕点,轻轻的递给我。我抬眸,小生稚嫩的面庞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地微笑,却又转瞬即逝。
戏已经散场了,园子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父亲为何迟迟未归?
我腾地站起来,想要走。
却被老班主一个眼神吓了回去。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的盯着我的眼睛,眼睛里没有带一点情绪,好像逃跑是经常有的事。
“叔叔,我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噗嗤。”坐在一旁的老生笑了,笑声很奇怪,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怜悯。
“孩子,回不去了,被卖到戏园子里,永远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老班主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啪嗒,手中的糕点掉下来了。滚落一地,旁边的小生连忙捡起塞进嘴里。
啪嗒,脸上的眼泪也掉下来了。周围人都在看着我笑,只有我狼狈的站着。
原来,连父亲表面上这份爱意也是假的。
我在戏班子里过了我一生中最难以忘却的十年。
那是最痛的回忆,不只是身体上的各种鞭打,更是心上的刺,一点点扎心的痛,一点点的扎进深处无法拔出。
这十年,我当过贵妃,也是过虞姬。我曾假意醉酒,成了民间佳话;我曾细细啼吟,惹来无数落泪声;我曾客死他乡,迎来数不起义慨。
回眸一笑百媚生,灯火阑珊不及佳人。
可我却独独没有当过我自己。
我真的,活成了我自己曾经都想不到的样子。
我已经……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不过很幸运,我喜欢上了一个傻傻的学生。就算我只是的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即使他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明白了什么才是话本里演了千百万故事。
报纸被风吹落了一地,连同地上的梧桐树叶一起被卷走。他站在台上演说,而我站在台下静静地听着。
他的眼里是整个民国的未知前程,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眼里有万里河山,我眼里只有伊人的面庞。
几片落叶吹落在少年的头上,他捂紧了单薄的大衣,朝台下露出了自信的笑。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七岁那年之前的东西,那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的陌生。
我慌了神,落荒而逃。
演了太多场戏,我已经不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可看见那个少年的那一刻,我慌了。
那是我死后,也没有察觉到的懵懂。
上天欠了我一个童年,我怨上天的不公,他却在我十八岁以后的人生,带给了我一个少年。
我偷偷的跑去看了他很多场演说,偷偷的帮他疏通了很多次警察的关系,偷偷的发展人脉关系给他带观众。
为什么是偷偷的呢?
因为我知道,那叫喜欢。
我们之间,是不应该有喜欢这种情绪的。
可是我控不制不住啊。
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听了他第九场演说之后,他主动下来,握住了我的手。
“同志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明显不能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
他爽朗的笑了起来,“没有关系的。”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国家的生死存亡,聊到了,北平哪家包子铺最好吃。
最后他告诉我,他叫陆洲久。
嗯,好听的名字。
我们经常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他和我说他梦想中的华夏,是百姓安居乐业,是民生富强。
有一次,他突然转过脸来和我说,他要救我。
我呆住了,连落在脸蛋上上的梧桐叶都没来得及抹去,就急不可耐的抓住了他的手。
“真的吗?”
“居安,你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我只是拼命的笑,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是在十年之后,我第一次哭。眼泪滴答滴答地顺着脖子往下掉,滴落在古石砖上,盘起一缕缕涟漪。
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停下他的脚步,回头转身来看看我了。
我们在一起相处了九个月,我逐渐成为了他眼里的兄弟,他却不知道,我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他终于发觉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整个屋子里回忆碎成了一地。他指着我,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恶心,你太恶心了!中国要进步,就容不下你这样的人!。”
我只是微微的朝他笑着。
毕竟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自导自演罢了。那天他说的不是只救我,而是想救整个民族。
可是我还是想谈一场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的爱情,哪怕在旁人看来,可笑如一只落水狗想要烘干毛发。
后来他终于和我在一起了。
我却是很平静,因为看得到感情的结局。
在一起又怎么样呢?他心里装的是人民,是国家。
我们冷战了两年,在一起了三个月,又分开了五年。
我已经不是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苏二娘了,我已经完全取代了梨园的所有头牌,哪怕招人唾弃,哪怕被人骂着狐狸精,我也风韵犹存。洲久也不是那个会笑的少年了,他成了一个受人敬仰考虑家国的青年,顾虑重重。
那个小屋子已经可以说,是完全划分的两个人的屋子了。他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书房里,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是不能动的。我的东西散落在厨房里,把岁月都揉进了洗衣做菜这种平静的生活里。
只是他越来越晚回家了。
他经常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匆匆忙忙吃上口饭,凌晨三四点又穿上大衣,匆匆的走。我只能默默无言的用眼神注视着他。
可惜啊可惜,我本想再过一段的温存的日子,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了平静。
抗日战争在全国轰轰烈烈的打响了,无数百姓志愿参战。每天都可以看见宣传员在街上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粮仓里的米变少了,钱不够用了 ,戏班子开不下去了。
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我的洲久变瘦了。
我们的屋子经常被一群说着听不懂话的洋人包围,他们随意的翻动我们的各种东西,不经允许的带走,我能看出洲久非常紧张。
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
洲久说,等革命胜利了,我就回家来看你。
我笑着答应了。
眼泪又再一次流了下来。
傻小子,我想说的是,能活着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带我回祖祠吗?
你可以娶我吗?
不,你不能。
你还有很多百姓要救,你还有外国势力虎视眈眈的威胁,你还有年迈的父母这么多东西了。
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居安,意思是安居乐业,生活安稳。洲久,意思是华夏九州,泱泱大国。
我想要的是他给我一个家,而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的安定。
真是可笑,我们这两类人,怎么会在一起呢?连出生时取的名字都已经预测到了。
叹兮,叹兮,人世无常兮。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的重逢会是这样。
洲久被打的血肉模糊,身上伤痕累累,大腿右侧是一条条鞭痕,,指尖滴落着鲜血,嘴角是已经干涸的暗红痕迹,但他的眼神还是清明的。
至少眼里的那种厌恶是真的。
旁边的日本军官要求我为他们唱一折《霸王别姬》,唱完之后要做什么,我自己也知道。
真可惜,我都还没想好给洲久送什么样的饭菜呢,也许以后就再也不能送了,送了,也只会被扔出来吧。
那个日本军官笑的眼睛都看不见的摸着我的手,对我的眼神是无比的贪恋,转头看洲久的眼神,却是看一条死狗一样。
我突然笑了。那是我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笑容了。
“吉野先生,如果您愿意把那个囚奴放了的话,二娘愿意陪您在这里过一晚上。”
“下贱!我看错你了!”我听见洲久声嘶力竭喊着,眼里是浓得散不开的厌恶。
日本军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又马上狐疑看了一眼洲久,最后又笑嘻嘻的摸了摸我的脸,点头答应了。
我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
我走到洲久身边,轻轻的抱了他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抱他,也是我最后一次抱他,从此就是生死两隔。
我本身就是污秽,请让我用虔诚,换来抱一抱黎明的太阳。
那天的戏,我只唱了两句。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依稀能听见吉野异常恼怒的叫骂,一点点看着戏服被鲜血染红,我艰难的抬眸,看了看即将破晓的天。
星光逐渐不那么明显了,光亮划破黑暗,嘶啸着吞噬夜空。
洲久,你说……你所期待的那个新中国是不是快出生了?
我颤抖着手,妄想摸摸洲久的脸,手还没伸出,就垂下去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