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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

锦瑟集

“你背后不仅是大梁的江山,还有大梁的百姓。《礼记》云: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记事起这位老丞相就是这样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教我。

老丞相已经很老了,老到整日里药不离口,他整日整日的咳嗽,肺里就像有只破鼓似的呼呼的响。他腿脚也不很灵便,每次上朝都要搬张椅子,有时候病得狠了,还要人八抬大轿的抬过来。就这样一个人,是整个国家的脊梁。

他膝下五子二女,因我国历来不和亲、不赔款、不纳贡、不割地,于是不得不送他的儿子们到战场上去。这个文豪大家,必须为有着严重重文轻武思想的人们作表率,来鼎力挽回这个大厦将倾的国家。

我没见过我爹娘。我爹在我出生不久就被魏国捉去了,据说他是个英雄,性格洒脱,颇有些文人风骨。当年魏国要求拿十二城池换他,满朝文武没了主心骨,有的主张我三哥当君主,去把我爹给抢回来,有的担心我爹安危,要求拿地去换。我三哥思来想去,决定做个孝子,可惜武艺不精,战死了,只坐了六个月的君王。我爹在魏国也没活多久,有次魏国的君主设宴,问我爹咱大梁会拿几座城池换他。我爹咧嘴一笑说,咱大梁没有这等割地赔款的事,自然是一座城池也没有的,于是当着魏国皇帝和官员的面,一头撞死了。

就这样,我一个两岁半的奶娃娃成了大梁的君主。也许托我老爹和三哥的福,被震慑的魏国君主没敢再发起征战,只时不时会来这里打秋风。为此,我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爹娘,是守成。

其实我不明白,我爹是君主,君王的命,别说是十二城池,便是二十城池也当得呀?只是老丞相给我讲过何不食肉糜的典故,我直觉这些事还是我自己去看比较好,万一说错了,闹出笑话是小,失了民心事大。

老丞相的小儿子比我大十余岁,饱读诗书文韬武略,曾被我爹指给我当护卫,我三哥当君主的时候告诉我,这种情况叫满门忠烈,而我当时咬着指头,只想要糖吃。我是个君王,这很好,要不是个快亡国的君王,就更好了。

那幼子叫闵昭,是家里除了老丞相唯一一个没战死的人,他相当于我半个爹。三哥说,无论什么情况,都得让闵昭好好地活着,不能欺负他,更不能让他受折辱。这让我很困惑,我想这天底下除了我,还有哪个能让他受辱?我不欺辱他,不就成了?于是我抱着三哥,答应的很是痛快。

当时我最喜欢三件事,一是看老丞相舌战群儒,二是奶妈妈哄我睡觉,三就是闵昭抱着我骑马转圈圈。

我这个人不适合当君王,至少不适合当个收拾烂摊子的王,我怕疼,怕苦,凡跟武沾边的我半分都不喜欢,头脑又笨,五岁半的时候老丞相第一次找人教我骑马,我当时刚学过马术的书,闵昭坐在后边保护我,结果几圈下来,我已经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头一次的时候,老丞相反省了一回,以为是安排我课业太多了,后来他发现,只要是学御,我都昏昏欲睡。这下他可犯愁了,没办法,我是大梁皇室里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年岁又小,半点意外都出不得。

要我说,让位给闵昭都很好,孔圣人不也认同圣人为君么?可我顺嘴提了这么一句,老丞相吓得差点昏死过去,他几乎是趴在地上,老泪纵横,扬言如果这话是闵昭教给我的,宁愿绝后也要打死他了事。我不得不继续做好我大梁的君主,只觉得这是为了续老丞相和闵昭的命。

我六岁生日是在皇宫里办的,很热闹,娘娘们送了我不少玩具,有一个蟋蟀笼子并两只乌黑发亮的乐县蟋蟀我最喜欢,张娘娘说这两只蟋蟀叫大将军和大司马。她告诉我说,挑蟋蟀是很讲究的,要挑头大且圆、青金色的为好,皮色要温润有光泽,牙齿要锋利且坚固,这样的蟋蟀才有烈性,是宁死不肯屈的。

那两只蛐蛐儿叫的响,隔着门墙都能听到,老丞相叫我到跟前去,粗喘着气带我玩了一回。

用过了晚饭以后是闵昭给我换的衣服,我晃着蛐蛐罐儿要找奶妈妈,闵昭说,小主子,今天起没有奶娘了。

这使我很惊惶,我拉着闵昭的衣领湿了眼眶:“没有奶妈妈,叫我怎么睡呢?”

闵昭这年还没有孩子,他略显笨拙的掰开我的手说:“这就得小主子学会自己睡了。”

“不行,不行!”于是我叫嚷起来,整个宫殿就亮起来了,没一会,张娘娘也到了,哄我说奶娘不来,还有大司马和大将军陪我。闵昭在旁边半垂着头,时不时附和两句。我对斗蛐蛐只是一时兴起,必然是不肯依的,哭闹着摔了蟋蟀罐罐,这可好,盖子跟罐子分了家,在地上打了个旋,罐子早就不知道摔哪里去了,满屋子都回荡着蟋蟀受惊的叫,“瞿瞿,瞿瞿”。

底下的人也惊惶,躁动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找蟋蟀的,打水的,洗帕子的和打扇的,个人忙个人的活计,没活的奴才跪了一地,一屋子的人听我哭,唯独不见我的奶妈妈来。

老丞相来时候,夜已经过了一半,他簌簌地咳,好半晌,才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蹲下来问我,哭什么呢?

我张张嘴,想告诉他我的奶妈妈不见了,对上他那混浊疲惫的眼,又觉得不该告诉他。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别离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老丞相眼里的郁郁沉沉的暮气。

我快满十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御马。早些时候老丞相提携了个新丞相,姓季,季东曦,字曦表,原是我的老师,后来才知道他是老丞相的门生。从听到他名字的那天起,我就喜欢私下里打趣他:“是不是东曦?”

他便配合我说:“是东曦。可以进来了吗?”

他仍还算是我的老师,但总有时候与老丞相意见相左,以至于我曾一度以为他是默认且允许我玩乐的。去年我会见他,与他单独聊了一会,他问我,为君者当何如?

我说,当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

他又问,何以具官?

我说,选贤任能,察纳雅言。

于是他给我讲了一个及其荒诞的理论,不晓得是否过于偏颇,认为为君者应用贪官,反贪官,一举三得,末了问我觉得怎样。要知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老丞相是万万不会讲给我听的,我左右一心思,竟很有道理。但又一想,也不尽然。

朝堂上的事情,我如今也是分辨不出的,可见我不是个会玩弄人心的好皇帝,于是我摇摇头,略沮丧的告诉季东曦:“一举三得固然好,但吾国重文轻武,国风靡靡,今年初夏南边黄河泛决,北有魏,西有秦,南边又有晋虎视眈眈,本家好不容易从八王之乱里分离出来,为的是能安享太平,护一方百姓,私以为家国禁不起贪官惑乱。老丞相只告诉我天子当守国门,杀贪官,斩奸佞,并没有教过我这样的帝王之术。”

我当时并没有那么多想法,只一股脑的觉得还是要任人任贤,就算清官不忠于我又如何?左不过我也是要为这江山社稷卖命的。

这下反轮到季东曦愣住了,他静默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似的,口中喃喃自语,吾国幸事,吾国幸事。

看他这个样子,我估摸着是该我受夸奖的时候了,于是配合着小步小步地靠过去,方便他摸到我的发顶。书上说,寻常人家不善言辞的父亲,就这样夸奖他的孩子。虽然季东曦不是我的父亲,他才二十多岁,也不足以有我这样大的孩子,更别说我是他的君主。

不过季东曦没来得及伸手,就被人请去丞相府了。那个晚上,我再顾不得什么夸奖,只知道我和我的国家,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可当做民族脊梁的人。

那个人,原是一介布衣,十载寒窗进朝为官,后明知大梁重文轻武,仍弃笔从戎征战数十年,又含泪送他的一个又一个儿子上战场,只为保家国平安。我没见过爹,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君臣情谊,可以让一个人为他如此拼命,让三哥都成日里一刻不忘地嘱咐我护他的幼子闵昭周全?

不是,都不是,这样的人,连君主都是怕的。假使一个国家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一个敢于为民请命的人,没有一个敢于舍身取义的人,该怎么办呢,如何能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老丞相死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邺城一带,那是我们丢失的土地,他是心有不甘的。

那时候我就想,原来真有人是这样的,可以呕心沥血的成为山河图里这样鲜明的一笔。

闵昭回家守孝去了,季东曦作为门生,理应去悼唁。第二日是我第一次脱离了老丞相的庇佑独自临朝,也是这时候才看清楚这个血淋淋的世界。

这些年间,魏国不打大梁并非全然是我父兄原因,而是他们向东攻凉,西征燕,北伐柔然,正分身乏术,我大梁版图一缩再缩,如今竟已小得需要我在这诺大的羊皮卷上摸索半天才看得见了。

听说再早以前,晋和羌的版图可以绘满一整块羊皮卷,那是我本家作为司马家幕僚时候的事情,再往前还不算幕僚,是同为贵族的曹家拥护者。这块羊皮卷上庞大的版图似乎总也没有可以让百姓免受征战之苦的时候,哪怕长达八百七十六年的周,也有半数时间在打仗。

外面打的正凶,可堪人间地狱,我太小了,从前闵昭和丞相怎敢告诉我这样的事情,就连易子而食的典故都是我自己在书房里偷看到的。

主战的将军和主和的侍郎还在没完没了的吵,一派的忠心耿耿,但我早些时候分明是听闵昭与老丞相说过的,这位将军是不战而退的将军,侍郎是声色犬马最好寻花问柳的侍郎。

可怜我许多舍身报国的百姓,都成了他们争名夺利的棋子。天子守国,守的到底是什么?

天子要杀贪官,斩奸佞,倘若天子年幼无权,当如何呢?

“不如迁都吧?”

堂下忽然寂静了,大概是没想到他们早想说的话,会由我提出。臣子提迁都大约是不战而屈的,他们都想当忠臣,便让我做一回昏君。

时局就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足够的军队固守国土,没有担得大任的领兵的将才稳慰民心,没有能人志士助我摒弃氏族压制,更没有一个文韬武略的,英明神武的君主。这个国家在我三哥战死的时候就已经岌岌可危了。

没有时间了。

已经没有时间让我成长,那些人也不会放任我就这样长大。他们会把他们的敌人扼杀在摇篮里,就像杀死一只只会哀嚎的羊。

迁都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丞相耳朵里,天已经黑透了,想必他同闵昭一样忙的脚不沾地,老丞相峥嵘一生,却是不能够风光安葬的,因我大梁能人志士少,少的我连老师的葬礼都去不得,只得坐在朝堂里听他们争吵,丞相说这叫“攘内安外”。何况我们就要迁都了,老丞相是没办法跟我们一块走的。

丞相来的时候,室内还很亮堂,我找人点了不少蜡烛,算是劳民伤财的一次任性。我还是坐在床上像往常一样打趣他:“是不是东曦?”

“不是东曦,”他说,“这次来的是丞相。”

“丞相啊,那今天不能听故事了,得讲讲国事。”

季东曦是个聪明人,不要我说他也知道,如今大梁接壤的魏、秦都正值鼎盛,只能趁乱往晋东去,倘若形势再有变化,便要渡海到高句丽。

我怎不左右为难,到了高句丽,便是远走异国他乡了,仍是异族,仍要打仗,倘若我早生五年,不,三年也好,都可与之放手一搏。可却错过了。这个文人掌管的文明国度,就要被野蛮蚕食殆尽,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了。

于是我问他:“曦表,前人有记载八九岁便能当政,成功复国的君王吗?”

于是季东曦用无奈又夹杂着自豪的语气说:“没有,陛下,您将是历史上独一个啦。”

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个笑话,一个由农民和文人组成的连军队都少有的国家,要同时抵抗三只庞然大物的吞食,难道仅靠着气节跟敌人拼命吗?

于是我告诉季东曦说:“曦表,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咱们迁到东边去,坐山观虎斗。秦国的君主性情恶劣,咱们只看魏晋两国哪个得势,我便交你们去哪边,到了以后,只管向内地去,到了后方,就安全啦。”

“我不同意!”说这话的竟是闵昭,他身上还穿着素服,想也是听了迁都的事情匆匆赶来的。他说:“父亲生前要我为君分忧,如今家国有难,怎能贪生怕死,背弃信义?”

我说:“巧啦,我爹爹兄长嘱咐我,无论如何要保你性命呢。你看,爹把你指给我当护卫,是不想你上战场送命,兄长要我发誓无论如何保你性命,不受折辱,也是希望你活着的,我身为君主,前半生懵懵懂懂,只这一个承诺做得到,你也忍心我背弃誓言么?”

“曦表,你看着吧,我就要成历史上唯一一个八九岁便能当政的贤明君王啦。”

事实上,迁徙也并不是顺利的,甚至可说凄惨,燕与魏打仗波及到了大梁,原是组织好的百姓慌不择路,几经走散,才陆续重新聚集到晋东。此时晋的局面又发生了变动,有一名为刘裕的人,自诩是汉高祖刘邦之弟,平孙恩之乱,灭刘楚,先后夺取了谯纵与卢循,在我们失散的不过短短四年里,刘宋战果丰硕,取代晋只是时间问题。

季东曦早早就帮我联系好了这位鼎鼎大名的宋王,两厢会谈的时候,我羡慕他英姿勃发,或许他也正羡慕我意气年少。

这个人,或将为我的百姓带来和平。

人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的是什么呢?或许不是社稷,是为我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拼得下一位当权者的些许信任和垂怜。

何时能有不殃及百姓的政变啊?

何时能有不叫百姓受压迫的国家?

我与宋王的协议很痛快,他甚至同意给我两年的时间好好看看我的国家,让我活到及冠的那一天。

人之将死,我竟觉得释然了。我叫将军与侍郎来,笑嘻嘻的与他们会谈:“将军与侍郎原都是随本家来的氏族大家,在大梁积攒了不少名声财富吧?下一步是要去投靠谁呀?”

将军说:“主子,您若是后悔了,我就去集结兵马。”

侍郎说:“主子,天子一言九鼎,您……要想想您的百姓呀。”

这些话我听了许多年,只想叹气,连辩解都觉得疲惫,只心灰意懒的说:“叔父,将军,借我点钱吧。”

我这侍郎叔父便跪下来了,他涕泗横流,跪行两步,爬到我腿边说:“小主子,臣不是那等丧尽天良的人,臣年少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随先主在城北御马踏青,臣还记得先主的箭术很好,猎兔的时候箭穿双目过而不伤半分皮毛。只是……只是……”只是我过于年少,只是官场腐败,只是无可用之才。将军抹了把眼泪,我不晓得他是否有悔。

当晚听闵昭说,不少官员散财与百姓,想必是我那叔父与将军开头。

对于闵昭,我总是很复杂的,他是我的侍卫,是奴才,是责任,也是家人。奶娘走后,是他抱着我,给我换衣服,教我骑马射箭,听我抱怨,给我捉蛐蛐儿,编蚂蚱。我无数次想,这大概就是有爹的感觉吧?也不尽然,我爹要还在,必然会比他严厉的。

不过我还是没忍住,及冠礼结束的那个晚上,我悄悄拉住闵昭:“景恒,你都三十有二啦,什么时候娶亲?我舍身救你,可不是要看你绝后啊。下去了,爹和兄长还有老师问起,教我怎么交代?”

闵昭便哭出声来,他仍不会哄孩子:“小主子,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求你别死。”

不过这次没关系,我已经是大人啦:“不行不行,君主当一言九鼎,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闵昭此时竟还保持一丝理智,问:“是什么?”

我说:“不如你先答应我。”

他抹了把鼻涕:“小主子,你先说。”

于是我憋了半天,说:“我叫你爹,你应我一声。”

于是外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笑:“小主子,哪有人提这样的要求,追着人家叫爹呢?”

“是东曦吗?”

“是东曦。”

季东曦打开门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人,手里端了三样东西,一把匕首,一个瓷瓶,一条白绫。

季东曦说我的官都在门外了,可我一个也不想见。他们以后可能是平民百姓,也可能是别人的官,总不会是奴隶,这是我身为君主最后的庇护。

我到底有些胆怯:“哪个痛?”

“都痛。”大概这人正以为我在问他。

也罢,我这一生也只就痛这一次,断不能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于是我决定选个死相好收拾的。那药苦,我说:“季东曦,我要吃糖。”季东曦就很慌张的跑出去了。

房里还剩我和闵昭,侍者还没走,大概要看我咽气才行。到底有些丢人,我说爹,声音小的像蚊子叫,闵昭只是哭,也不肯应我。

我这辈子就想要个爹,给我捉蛐蛐儿还不撞柱子的爹,就这么难?我痛的几乎满地打滚,嘴里不依不饶的叫唤:“爹!爹!”

然后我听到季东曦的脚步声,他说:“闵昭,你应!你快应一声!”

我便听到了此生独一次的回应,不是对着空荡荡的宫殿,不是对着黑漆漆的帐里,不是每个孤寂的夜晚独自呢喃,这次是有回应的:

“爹在,爹在。”

我知道我吃到糖了,只是尝不出味道。

“娘。”

大概那年生辰,张娘娘送给我的两只蟋蟀彻夜叫的不是“瞿瞿,瞿瞿”,而是“去,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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