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春芳草

东风才抚青杨柳，日初升，一棹渔舟自那水天相接处行来，未看清舟上人，只隐隐见着一黄发老翁立于舟上。渐近了，便现出全貌来，老翁一身短打，赤脚撑蒿于船尾，船头背坐着一人，身着短衣，下披胄甲，未见其面貌，声先入耳，其歌曰：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再近时，老翁衣裤上的补丁，男子青丝间的华发也清晰了。不多时，老翁将船停靠在岸，胁肩谄笑，接过男子手中铜钱置于怀中，指路罢，复又撑蒿而去。

男子便于渡口站定，拎起行囊疾步而行。此时春光正好，旭日东升，偶有柳絮因风而起，更间有山花烂漫，花气袭人。复行二三里，已得见一方炊烟袅袅，这像是一种信号，于是连三并四的又几方也涌上烟来。手不自觉的压住腹部，是饿。他跑起来，行囊沉甸甸压在背上，带着几两硬硬的安心。

渐渐能看到村落的样子了，照着指路人写给的地方，男人翻过几间断壁残墙，又穿过几道粗制街巷，才寻得一间还算完备的残破瓦房。

男子缓下步子，几复踟躇下定心意，才要叩门，便见墙上探出两个头来，三双眼睛就这样相对了，大一些的孩子按住探头探脑的另一个，怪叫一声跳下墙去，口中唤着：“娘、娘！”

不多时，一女子声音从门后传出：“兵家寻谁？”

“战毕，寻家。”男子应到。

于是女子拉开门，探出半身，问：“官家寻的是哪家？”

男子说：“是范阳赵氏，三十一年前征兵去的那家。”

少年夫妻，两厢不疑，平日里只恨相聚短，哪恐别离迟。只是丈夫应有青云志，教人无奈依依惜别，洒泪相送。

女子半敞门扉道：“是你……？外子不在家中，招待不周还请官家担待。此间南去，绕过空房第三家便是。”目送其去，方才紧闭门扉。

男子谢过，移步南行，过几间，见一老翁立于房前北望而叹，形容消瘦，不复人形，盖盼其子也。又前行，见一妇携手二子，抱薪踽行，步履蹒跚。入院时，妇以手阖门，小儿饿而啼哭不止，大儿一手执母衣，一手牵幼弟，亦眼中含泪。于是心有戚戚，更间踌躇。不觉至院前，抬首处无残墙断瓦，举目间不见坟茔，翘首盼之，见一少妇负女于其背，手执石磨一柄，正于院内舂谷。院中鸡鸣狗吠，煞是热闹。男子大喜，遂两步上前，叫赵氏开门。

赵氏出迎，喜不自胜：“公爹饿否？此次归家，还去打仗否？”请之入内，以茶饭侍之，又言家中事。提及婆母，啜泣不能止，谓其寒舍独守十四载，辗转错失赵郎音信，悲痛欲绝，子及冠不久，积劳成疾，药石无所医，遂死。男子怔仲，弃碗于桌上，悲痛不能抑，拭泪复问其子，答曰猎于山野，日暮方能归家。

彼时窗外东风又起，艳阳高照，庭内布设一如昨日，犹可见春日里新妇初嫁时娇怯怯立于花丛间，竟与梦中别无二致。只有时间，征战三十载的光阴，叫那原是清池鱼水处，今已芳草满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