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身名倾燕,是当世文豪李贤李思齐的妾室。这李贤有首《东督赋》写的极好,招惹来多少文人墨客竞相争抄,多到什么程度呢,洛阳的纸都贵了三钱。
可惜,眼神不好。
我原是傻主人唐律的小厮,因这唐律七言绝句写得好,只消五息之间便可作诗,才得了唐七言这么个浑号。
这两人并几个风流的才子常一起饮酒作乐。我是进不得内室的,便在外间候着,有一次唐律这傻狗喝醉了,老子好心的决定再次把他背回家去——没错我不止背过他一次了——可见这小子有多能胡吃海喝。
没想到才告一声罪,进了内室,李贤那厮就轻啧一声:“哟,哪家的姑娘,如此的清新秀美?”
我瞧他脚步虚浮,酒气熏天,此时正眯着眼睛一副呆相,真真是个憨憨。
傻主人唐律:“嗝~”
于是我只能给这位李大爷跪下来解释:“小人倾燕,是唐相公的家养小厮。”末了我细细一想,又补上一句,“小人是男子。”
哪晓得唐律这憨批这会倒像是不醉了,满脸褶子的笑道:“思齐兄要是喜欢,便是我家倾燕的福气,嗝,今日我便做主,将倾燕许……”
我忙捂住傻主人的嘴,并希望剩下那几位给自己积点德,不过剩下那几位显然不是什么好鸟,只唬得李贤那厮嘴上唤着倾燕倾燕,手上还正正经经的写了聘书。
只见醉了酒的唐律还煞有介事的给李贤改了两字:“我这倾燕啊,不是那红霞影里轻烟色的轻烟,是空倾燕雀之诚的倾燕。”
李贤:“好,嗝好文采!”
我:“……”
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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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几天醒了酒又一言九鼎的李贤自打娶我进门就开始绕着我的揽月台走。真真是一场糊涂事。
于是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见李贤去什么劳什子酒会了,只在家里安心读书,不日竟中了举,又很快成了翰林,更写了一篇《东督赋》来。
他那傻老娘寻人算了一挂,那道士便满口胡诌说是我的福报,惹得他那向来视我于无物的老娘近日连连寻我玩耍——呸。是找我劝李贤那智障多读书。
我特么居然无言以对。
要问为什么连个姑娘我都没见到——其实我是见过他家大娘子的,那姑娘含羞带怯咳,是一本正经的来了,奈何是个小脚,走的那是一个袅娜,声音那是一个娇切:“呸!忘八端!”
我:“……”
我只略看了她几眼,她便又骂道:“登徒子!看我做什么!”
于是我跪下来:“小人倾燕见过李家大娘子。”
李氏:“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你既是外子的妾,便应叫我一声大姐!”
我:“……大姐。”
李氏:“好妹……你起来吧。”我瞧她面色发僵,大抵是从没想过她对女子日防夜防,丈夫却娶了个男子回来。
不过龙阳之好向被人所不耻,毕竟父权社会怎容男子行这般卑贱行为。盖男子并不能母凭子贵,且我正是奴籍,不成气候。
于是我道了一声谢,任凭她姑娘家似的耍尽威风,便再相顾无言。于是那李氏便匆匆的来,匆匆的走了,挥一挥衣袖,还带走了我一壶好茶。
后来李贤那厮死性不改,找了一堆朋友来家里玩曲水流觞,正好我这揽月台有山有水,亭台楼阁尽可望,是风光极好之处,只是偏僻,又多风,冷些。
于是我便极少见的遇到了李贤。
李贤自然也看到了我,他大约是后世所说的直男,并无断袖之癖,只是我此身容颜娇艳,皓腕凝霜,实在不像个爷们,才使他错看了。如今酒醒,他见我十分尴尬,面色忽黑忽白,好半晌才低声叫到:“内子。”
于是他向我走过来,免了我的见礼,又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向他些个朋友介绍起我来。
当是时,妾为私有物品,可买卖赠人,我推测李贤这厮约莫是觉得留着我败坏名节,故选个由头将我送人。毕竟翰林府虽小,好景色之处却并不只这揽月台一处。
况洛阳自古有关林庙白马寺等盛景,便是奇异景色,还有那龙门石窟可探寻。
于是我四下相望,正想为自己寻到个好去处,却发现了个意外之喜!只见一男子约莫及冠之年,与旁人一色衣不同,他穿的是箭袖胡服似的衣服,腰间也无什么饰品,一片靛青玉佩而已,似是蝙蝠的图样,头发是少见的乌黑,眼睛也是。
那人眉间带刹,显然是上过战场的,看向我的目光里似有轻视之意,约莫是看不上我的。
这时候,我只听李贤说:“诸兄,今日曲水流觞,由我做东,便加一彩头。此为吾侍倾燕,娇妍婉转,虽算不得百媚容颜,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我便顺坡下驴,学作李氏那般弱柳扶风的模样,娇娇怯怯的走向那男子身前跪倒:“还请公子赢我,”果见他眼中厌烦更甚,我补充着“奴除却制弩,也善制火铳。”
弩者,怒也。相传为黄帝所造,春秋,战国,汉代皆有记载,射程可达六百步,床型巨弩甚至射程可达千米。
我实在不清楚此为何世,便不敢托大,万一无甚用处,岂不鸡肋?
果见那男子眼有疑色,嘴里却应道:“好,我便赢你回来。”
火铳是元末明初才有的东西,原理也并不很复杂,据说最开始是用竹子制成的,后因为竹子不耐用,易炸膛,才换了金属青铜。
只是那男子看似武夫装束,文采竟也是不差的。这里诗词造诣最高的实际上便是李贤,他有心将我相让出去,便处处留情,直到其中一闫姓男子将要略胜一筹时候,他才以一首《望江南》胜出。
李贤很阔气的大笑一声,对那箭袖男子说:“胜瑜,既然倾燕有心于你,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便做主,将倾燕赠你,如何?”
于是我便又被赠予了这人。
他说:“我名陈易。”
陈易,陈胜瑜,倒是人如其名。
于是我便随陈易回了府。他约莫是中郎将一类的官职,离皇帝又很近,据说他爹原是少年皇帝的伴读,两人一处长大。
我将火铳的图样画给他,又试了快半年,才终于发射成功。其实成品射程不到二百,实在很鸡肋,但好在威力尚可,我从水塘里站起身来,又观察了好一会,才敢翻看那被弹丸轰的稀碎的假山。
最开始的那片青铜因为炸膛太多次,已经被淘汰掉了,可能是运气足够好,我这半年来除却前几次的莽撞炸断了两指,便再无其他伤处了。
陈易大概是失望惯了,只是源于我肯拼命,他又对我的设想很好奇,才愿意让我继续做这些。
我抹了把脸,状似疯癫长笑道:“哈哈哈哈!去叫少爷来!老子终于成功了!”
陈易回来时,他那见我便要甩脸子的老爹正拍着我的肩膀,笑得是满面春风,连我炸断的两株他最金贵的紫竹都没计较,嘴里不忘给我戴高帽:“万民之福!看鞑子还怎么敢到处打秋风!”
陈易这会也没了往日里的疏远之意,竟抱起我来,抛了两次,面上也是一片喜色。
于是后来的事情便愈加顺利,那火铳射程日渐增长,我又将弹丸加以改进,这东西便很快报给了皇帝,用以战场。
但很快我便笑不出来了,陈易待我越亲近,我便越能发现他的古怪之处——他身上不怎么带些琳琅之物,并非是没有带,而是带出去,便没有带回来的。他好战,却在平级官员里有些抬不起头来。与他交好的官员亦是如此。
这让我有些心惊胆战。
故而我听闻有爆发农民起义类的事情之后,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怪不得陈易与我此身语言略有不同,他与我并非同族!
我族皇帝对他,对别族百般打压,正如我从前诡异的优越感,我还是唐律小厮时候,可任拿他人财产,对其百般打骂,原不是因为我受唐律重用,而是从一开始,他们便是异族,是贱民罢了。
我越发惊惧。
对陈易,我难道不也是异族吗?
我那日初见他那罕见的乌黑的发色瞳孔,便早应清楚的,只我穿越而来,一开始便没有归属之感,没有注意罢了。
不过后来的事情便有些传奇了,陈易并未苛待我,只说:“倾燕,我并未将火铳尽数奉上,”他眼里是很复杂的情感,“我们的人,在土庙里见到过个和尚,人说他有帝王之相,我欲……”
我急急打断,心知约莫是那位穷苦出身的帝王,我向来崇尚他天子守国的气魄,只是不能为陈易所道,只说:“少爷恩德,没齿不忘!我誓死随少爷的!”
陈易面色便古怪起来,仿佛吃了苍蝇,但他还是说道:“倾燕,我尚未与你行周公之礼,你可怪我?”
我心想,大哥啊,你怎么还记得这一茬,老子也他娘是直的啊,咱俩就别互相伤害了行不行!
于是我跪下来,面上一副感激涕零模样:“不不不,少爷与我是知遇之恩,肯圆我制火铳一梦,我待少爷如再生父母,断不敢有旁的想法。”
我拿你当爹,我看你怎么敢r我。
于是陈易与我双双松了口气,陈易说:“既如此,日后你遇到喜欢的姑……公子,大可说与我听。”
不,不会的,信我。
心里疯狂吐槽,但我还是一本正经的应下了。
后来,后来那位朱姓官家便拿着火铳巨弩,黄袍加身。此间我们还曾见过一面,约莫是从陈易那处知晓了我有龙阳之好,他面上虽略有尴尬,却并未有旁的,拍了拍我的肩,相谈许久后,竟有几分亲近之色。
约莫是穷苦出身,他尚廉洁自律,以身作则。我曾与他共饮过,那时候也如今日,他与其妻四菜一汤,见我提两壶酒来,我俩便没大没小的坐在一处。
他年长我许多,又很有抱负,说要改科举制度,改官僚行政,要减免赋税。我便依照后世经验,向他提出许多建议来。
后有一日,我饮酒无度,说了些许改革开放类的话,他长叹口气:“你说的这些,倒有些值得考虑的地方。”
可惜后来他派人下了海,才发现旁的国家发展实在很慢,又有其他因素在内,至此才有了海禁。
陈易仍旧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约莫是性子冷清。再见他时,仍是箭袖,只是衣裳上绣了飞鱼,这次他腰间繁复起来了,有琳琅美玉,有香袋荷包,还有一个小小的,秀气的平安结。
看到我时,似有些不自在,自言说:“我成家了。”
于是我也望向他那乌漆漆的长发,轻声说:“我也成家了。”
于是对视良久,忽然都笑出声来。
正文完。
我在红漆门外晃神良久,听到开门声,才回过神来。小厮打着灯笼朝我跑了两步:“诶呦,老爷!您又吃酒去了,还成!没进错门!”
才绕过影壁,便听两童子声来——“阿爹!今日刚学了八股文章的起势,妹妹刚给您绣了株海棠!”
于是便跌跌撞撞向厢里去,灯下那女子身形袅娜,性子又是分外的泼辣:“你又吃这些酒!当心我叫阿爹来治你!”
“阿爹才不会治我哩,嘿嘿!”
“你要秀这些东西,多点上几支蜡烛,仔细熬坏了眼睛。”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人间乐事,约莫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