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与沈尚相识,皆因一场骤雨。
作为剑派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沈尚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做任务,十二三岁的年纪正什么都觉新鲜,只是兴奋劲没能维持多久,就被雨水浇没了。
当时楚离在客栈避雨,刚坐下歇歇,就见沈尚一行人颇为狼狈地挤进屋。
“快,收拾一下,尤其注意纸张一类的物件。”
掌柜似乎与这几人相熟,招呼小二取布巾来后,自己上前行了个礼。“几位可是青山剑派的少侠?小店平日多受贵派照拂,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几位不如上楼休整一番,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啊?”
领队的那位看着一行人衣服都在滴水,便谢过掌柜的好意,上楼更换衣物。
等几人走远了,楚离叫住掌柜确认道:“方才几位是青山剑派的人?”
“不错,不知大侠有无看到领队那人的腰牌,那么大一个青字,错不了。大侠可是找他们有事?”掌柜见楚离皱眉不语,继续道,“青山剑派的人办事都稳妥的很,只要他们乐意帮,这事儿准能成。”
楚离道谢后,独自在大堂又坐了一会。
外头雨势减弱,收拾妥当的沈尚三两步跃下楼梯,直奔马棚而去。
犹豫一瞬,楚离也起身跟了上去。
“这位兄台。”
沈尚正专心喂马,被突然出声的楚离吓了一跳,暗道竟是个高手。沈尚武功虽不及几位师兄,但有人靠近还是能有所察觉,楚离这般无声无息,倒叫沈尚心中直打鼓。也不知此刻嚎一嗓子,是师兄过来救援的速度快,还是眼前这人取了自己性命更快。
沈尚横剑在身前,满是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与楚离拉开距离。
见对方如此戒备,楚离不再靠近,打着伞站在马棚外询问道:“兄台可是来自青山剑派?”
“是又如何?”沈尚握紧剑柄,心下把与青山剑派有仇怨的过了个遍,愣是与眼前这人挂不上钩。
“不知兄台可认识凌风凌姑娘?”
“师姐?你找师姐做甚?”
楚离从怀中取出书信递上,“在下楚离,有几封书信,想烦请兄台交予凌风。”
一晃,与凌风分别已经有两年光阴。
退隐江湖说的轻巧,究竟退到何处才算远离江湖,这个问题约莫无人能答。
越是想远离江湖纷争,找上门来的麻烦却越多。
而且,楚离很久没有收到凌风的书信了。
可能因为最近去的地方凌风尚未去过,也可能剑派事务繁忙凌风久未外出。
外头打斗声渐响,扰乱了思绪。楚离烦躁地起身,正欲将窗阖上,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尚,凌风的师弟。
而将其包围的,则是流云剑派之人。
虽说是打斗,但怎么看都是沈尚单方面进攻,目标直指马上之人。流云剑派的人则以防守为主,并无伤人之意。
“我等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沈师弟在此玩闹了。”马上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暴怒的沈尚,指尖飞出一颗石子,将其定在原地,“就算同我讨要说法,自有凌掌门过问,还轮不到你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看在凌风的面子上,我不同你计较。若有下次,我不介意替凌掌门管教一二。我们走。”
待那队人走后,楚离方现身替沈尚解开穴道。
沈尚没想到会遇见楚离,惊讶的神色在看到楚离手中的红伞时化作哀恸,脸上血色尽褪,抖着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发觉沈尚的异常,楚离皱眉正欲询问,却听见沈尚喑哑的声音,“楚大哥,这次怕是不能帮忙送信了。”
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沈尚所有气力,话音刚落,沈尚颓然跪地,颤抖的指尖伸向那把红伞,在将要触及时又蓦然收手。
“师弟!你不声不响跑到这里做什么?”
谢珂未曾想找到沈尚时,会是这般情景。这位小师弟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而此刻却跪伏在地失声痛哭。旁边那位侠士并不相熟,但能觉出其并无恶意,只是有些错愕。疾跑两步到沈尚旁边,目光触及那把红伞,当即了然小师弟如此失态的原由,而这位侠士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师弟,该回去了。”
听到谢珂的声音,沈尚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谢珂衣摆,指着方才那队人离开的方向,激动道:“萧秤星他往那边去了,我知自己武功低微,但师兄你一定能杀了他,一定可以的,师兄……”
“够了!”谢珂一把撂开沈尚,从沈尚的言语神态,谢珂大致猜出方才的情景,转而抱拳对楚离说:“楚大侠见笑。在下谢珂,久仰。”
因见谢珂与沈尚同为师兄弟,楚离对谢珂知晓自己姓名一事并不意外。
沈尚没能在谢珂那得到回应,怔怔地看了眼红伞,随后一骨碌爬起,躬身对楚离道:“楚大哥,你带着师姐的伞,想必是师姐友人,可否……”
“闹够了没有!”谢珂一把抓住沈尚衣领,将人提到自己旁边,抱歉道,“师弟无礼,还请原谅。”
“无妨,只是沈小兄弟方才所言是为何意?”
这次没等谢珂开口,沈尚奋力挣脱钳制,失控般吼道:“为什么!为什么都不信我的话!我分明亲眼见到萧秤星那厮害了师姐!为什么不信我!”
这次谢珂顾不上礼数,点了沈尚哑穴直接将人押走。
沈尚的话如雷般击中楚离,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回过神急急追了上去。
“两位留步!”楚离拦在谢珂前头,气息有些不稳,心也跳得极快,“凌风……我是说凌姑娘,她遇到什么事了?”
谢珂看着横在面前的伞,心中怅然,“此乃青山剑派的私事,还请楚大侠不要多问。”
眼看两人又要离开,楚离紧跟两步,急道:“我尚欠凌姑娘一场比试……”
见谢珂没有开口的意思,楚离转而看向沈尚,飞快出手解了穴道。
“楚大哥,师姐她……”一句话没说完,沈尚先哽咽起来。谢珂放弃一般重重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到一旁。
“三月前,掌门不知为何答应了流云剑派的求亲。前月月初,那萧秤星来接师姐去流云剑派小住几日,我当时贪玩,也想去流云剑派看看,就躲在马车上跟师姐一道去了。师姐是到流云剑派了才发现我的,那萧秤星就把我也留了下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第三日,萧秤星提议说去什么练剑台游览。那练剑台设在山顶,外围全是断崖。我们登上去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被一群刺客包围。”
“是流云剑派乱党。”似是担心楚离误解,谢珂出声解释。
楚离大致能猜到接下来是什么内容,拿伞的手倏然收紧,目光离开沈尚,无措地落在伞柄上的那个“青”字。
沈尚冷哼一声,“哼,的确不是萧家的人。我们一行只有五人,而对方来了二十多个。萧秤星找机会发出信号,我以为只要撑到救兵来就行,当时杀红了眼,没注意到师姐被逼退到悬崖边。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身后有响动。来的是救兵,只不过是救那些刺客的。”
眼见沈尚情绪愈发激动,谢珂接过话继续道:“那些刺客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师妹寡不敌众,被刺客,打落了悬崖。”
“根本不是因为刺客!”沈尚以近乎嘶吼的方式打断谢珂,“当时萧秤星明明离师姐仅两步距离,明明伸个手就能拉住师姐,可他做了什么?那混蛋飞了枚暗器!我看他是生怕师姐能活下来!之后我仔仔细细检查了师姐掉落的那块地方,如果不是那枚暗器,以师姐的轻功,即便摔下去也能借着山崖上的树枝藤蔓跃上来。”
谢珂拍拍沈尚的肩膀,“当时人多手杂,许是师弟你看错了。”
“掌门也这么说。”沈尚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不知……可有找到……”楚离刻意避开“尸体”这个字眼,短短六个字,堵住喉中许久才自口中吐出。
闻言,沈尚眼中又漫出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没找到,或许还有……
“崖下水流湍急,我们在岸边找到了师妹的披风,还有,很多血迹。”
刚燃起的一丝希望被谢珂毫不留情地浇熄。
楚离不知沈尚和谢珂如何离开,亦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感觉自己恍在梦中。
抚上怀中的红伞,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绪,只知自己不信再找不到伞的主人。
之后,楚离回了趟师傅的住处,留下一个装着书信和穗子的盒子。
老人家接过盒子,看了眼楚离手中的红伞,“剑呢?”
“输了。”
“这伞?”
“赢的。”
“原本觉得你一个年轻人,与个老头子待在这深山里一辈子着实可惜,不想这么些年过去,江湖还是那个老样子。”老人家见楚离没什么反应,转身往屋里去,撂下一句“累了就放下歇歇。”
楚离自己清楚,其实从丢了剑的那刻起,心里已经放下了江湖。
他所寻找的,是银杏下,湖水边,是有人等自己的地方。不为寻剑,只为还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