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两天李想一直在找机会旁敲侧击试图让小周改变报考安师大的想法,小周显然只把他当做过度谨慎,还开玩笑说李想比自己高考还紧张。小周一心一意地搜集着安师大的资料,越看越满意,李想是越来越着急。
终于一天阴云密布,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李想知道自己的焦躁就和那些乌云一样已经到达峰值。临睡前,他再度开口了:“小周,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学校。”这句话很轻很轻却包含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哪怕在这雨声吵闹的夜晚也清晰可闻。
小周算是察觉出不对了:“你好像一直在劝我报考更好的学校。”只是一直比较隐晦,不像今晚这么直白。
“是啊。”李想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小周有些烦躁:“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什么水平我自己清楚,我也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李想叹了一口气:“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的分数比你预估的高,高不少,40分呢。”
“什,什么?”小周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说,你的分数比你自己预估的高40分。”终于到了摊牌的这一刻,李想反而轻松不少。
“不可能,你也不知道我写了什么,也不知道答案,你怎么知道我的分数?李想,这么大的事,你在乱说我要生气了。”小周从床上坐起来,很严肃地盯着李想。
“不是乱说,”李想也爬起来跟他对视:“我是真的知道,我没有理由骗你。”
小周的表情像是见了鬼,短短几秒钟他想过李想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病或者他见不得别人好再者他撞上什么脏东西了,他在心里否认了这些想法,只是盯着李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想确定小周没有起来揍他的意思,也没有惊吓过度,便接着往下说:“我没和你说实话,你可能觉得很难接受,但是我并不是这里的人,不是不属于这个地方,是不属于这个时空。”
小周呆了。此前李想知道摊牌就是最差的选择,他旁敲侧击也好直白劝诫也好,结果无论就是成与没成。但是事实一说出来,结局便难以预料。
安徽省穷是真的,虽说前些年改革开放刚让凤阳小岗村富起来,但这种改革之风蔓延也有时效,富裕也需时间积累。安庆市在这风潮之下还是不富,只是正通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慢慢变好,农村还是各种方面的落后:经济,思想,社会保障制度……别说像李想一样从小看起点长大,小周这个年纪,又还没有走出去,怕是连科幻书都没读过几本。说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以为他疯了或者鬼上身的几率都比较大。李想不想把小周吓出毛病来,也不想在这段时间去精神病院或者警察局坐一坐。
“我是你的学生,来自27年后的,你的学生。”李想坚定地说,企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说服力。“我会出现在这里,是超自然的力量,你可以理解为神……”李想有些害怕,这个年代,对封建迷信的打击应该很严:“这是心愿的力量,无法解释,或许是教师节的契机。这个契机,能让你知道真相,选择你本该拥有的人生。”
“轰隆!”外面电闪雷鸣,闪电点燃了漆黑的夜,也照亮了小周苍白的脸。
李想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他生怕小周做出什么应激反应,加快语速:“你去了安师大,毕业后成为一名数学老师,从初中教起,没几年调去高中部,我是你27年后的学生。”说着李想发现自对周老师的了解并不多,只能捡着自己的一些想法讲:“你对我们的要求是真严格,人却说不上多严厉。我一开学就惹到你了,然后……其实我除了看到你就心虚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谁能想到你单方面和我结梁子了啊……”李想说起这事就想笑,他年轻气盛的,又是学生,心里只觉得惹到老师可能在学校就不好过了,哪能想到有老师和他较真,不实施打击报复,却誓要将他的个性纠正过来。
“哪怕是结梁子了,我落你面子了,你也没有记仇。我过去一年都在好好学习,有一天下课,我问你题,你冷不丁地跟我说我比之前好了,你到那个时候才放下对我的偏见。”李想那个时候只顾着傻点头,早知道正视老师的眼睛就好了。
“我很崇敬你,周老师。你是一直都没有放弃我的老师,我吊车尾的时候你告诉我我认真起来远不止如此,我翘尾巴的时候你和我说要记得自己曾经掉到什么地方去挣扎。我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优秀时你告诉我优秀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立誓要考进班级前十时你跟我说别把别人的努力不当努力……老师我不是在说你反复无常啊,就是说……你重视我的每一段学习状态,或者说,你在乎每一个学生,无论是平平无奇的,优秀到好像不需要人操心的,亦或是自暴自弃让人头疼的。你在乎能不能把我们送到更高的地方,哪怕有的人看起来像曾经的我一样‘不值得’。”
李想正视着小周的眼睛:“周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高考的事是你上课的时候自己讲的。你上课有些时候会给我们讲些题外话,日常生活,人生哲理,无所不谈。多半是一时兴起或者为了转移话题让犯困的同学清醒点。你那时候说我们生对了时代,到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是高考分数、省内排名公布,每个人都知道之后再填志愿了。说不会再因为估分失误错失机会。”
“这个制度是不对的啊,”李想越说越难过:“大家明明都在努力,却不能在决定命运的时候得到明确的结果。所以到我们这时候改变了,更加的公开透明,更加公正。”
“时代总是在进步的,后面的人会生活得越来越好,我不知道人类社会是不是真的能达到理想的共产主义,虽然我觉得那种状态可能会存在,但人类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吧?新的时代新的变革似乎总是在证明过去的愚昧,这没什么不好,就算触动了什么人固有的利益,也没人能阻止时代的车轮向前滚动。”李想哽咽了一下,眼里有雾气,小周看着他,脸色稍缓,仍是没有开口。
“我以前在政治课上走神,思考哲学问题,就算我必修四学得一塌糊涂,我还是喜欢想这些没用的。我也喜欢韩非子,痛恨那个将他毁掉的时代,放弃他的家国。我对商鞅无感,但还是会唏嘘他的结局,痛骂当时的守旧贵族。可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和我讨厌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我站在这个时代,遥望两千年前的历史,我觉得那些人愚昧至极不可理喻,但我或许真的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我们总是在历史上看到这样的事情重复:变革的先驱动了掌权者的利益,所以遭受肉体上的蹂躏,精神上的摧折。趋炎附势之人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明智者明哲保身不发一言,无知的民众浑浑噩噩,他们不知道有人曾站出来为时代带来改变,也不知道那些人引领了他们的解放,他们记不住英雄的名字,享受着别人付出生命争取的生活。下一代,下下一代,都不会有什么不同,看过去时或多或少能赞颂变革者,处在自己的时代,又用三言两语否认当下的变革者,将他们推入泥潭。”
李想微微发抖:“我有时候觉得,这是一种恐惧。我们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害怕这个时代有所变动,怕我们所适应的,我们所擅长的,都将被淘汰,怕我们自己被时代淘汰。我当然真心希望世界越来越好,但我不知道当世界的进步不得不舍弃一小部分上个时代的人时,当我们自己成为旧时代的亡魂时,我能不能发自内心的祝愿下个时代的人,能更加幸福快乐。我会不会觉得他们的幸福是牺牲我作为代价的?会不会将这种本该是祝愿的美好感情,扭曲的面目可憎?会不会像那些守旧的贵族一样,去伤害他人,破坏新事物,把自己变成恶心的人?”
小周起先思绪万千,憋了一大堆问题想问,心中的惊惧也此起彼伏,现下听着听着跟不上了,忙不迭打断李想:“等等,你现在说的,我不太明白。”
李想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我说太多了,说过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从未来的角度来看,老师的志愿是我的意难平,我不希望你成为‘被旧时代舍弃的人’。既然我有机会来到这里,无论怎样,我要改变这件事。”
“老师,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在开玩笑没有在编故事,精神很正常更不会害你。听我的吧,去你想去的大城市,去你梦想过的南京,找一所比安师大高40分的学校,保守估计一点也没关系,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了。”李想目光恳切,胸腔中心跳如擂鼓,他没有一点把握,唯一能凭借的,只有真诚,可是一个在小周这种谨慎的人眼里来路不明的他能有多少诚信呢?如此天方夜谭,谁敢拿后半辈子做赌注?
小周还是盯着他,神情复杂,仿佛在确认李想的真诚,又仿佛只是担忧害怕。两人都不说话,屋外暴雨倾泄,雷声轰鸣,夏季的雨天一如既往的闷热到让人烦躁。
在李想脑子的弦即将崩断的前一秒,小周突然像泄了气一般倒回床上,李想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轻飘飘的声音:“再和我说说我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