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拾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刚来，”苏绮年摇了摇头，丝毫不跟他客气地坐下，举起空杯晃了晃∶“酒呢？”

“不着急喝酒，”穆衍伸手将苏绮年手中的杯子攥在掌心，“我还寻思苏爷您会不会已经把这档子事儿忘了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京城里谁不知道清风阁全是好酒，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忘了呢？”苏绮年面不改色，手上却加大了力道，紧握着酒杯的指关节有些微微泛白。

穆衍也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在她正对面缓缓落座，话中有话∶“我冒着被暗杀的危险留在京城，可不只是为了与苏爷喝酒消遣的……”

苏绮年只当没听懂，眯起一双猫儿一般圆溜溜的眸子，眸光犀利∶“今日可是你自己要请我的，怎么？想反悔？”

“哪能！”穆衍终于做出让步，松手把酒杯还给苏绮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爷想喝什么？”

“就你也有脸自称君子！”苏绮年心中暗骂一句，抬眼看他∶“当真要请？”

穆衍有些好笑地对上她的目光∶“苏爷这是怕我请不起？”

“你既请得起清风阁的酒，为何还要负债不还，害我奔波俩月不说，还日日白受那些狗官的窝囊气！”苏绮年见四下并无外人，撇了撇嘴，面露不悦。

“我哪里知道你们官府会为这点子小事大费周折，不就是几两银子，我如何能料到自己竟被人告了官？”

苏绮年一脸难以置信∶“只要跟银子沾边儿就没有小事，你欠债在先，人家怎么就不能告官？这要是换做我，我就是直接告上朝廷也要追回来！”

穆衍压根儿没料到苏绮年对“银子”竟如此敏感，猝不及防地愣了一回，摆手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欠债归欠债，一顿酒钱还是出得起的，苏爷只管打酒就是。”

苏绮年并不理会，伸手从腰间解下钱袋拍在桌上∶“二两桑落。”

“好酒，”穆衍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钱袋推回她身前，起身打帘出去，不过片刻，果然拎着一只雕花酒壶走进来搁在桌上∶“二两桑落，你当真喝得完？”

“怕什么，咱们可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呢，喝不完慢慢喝……”苏绮年懒懒地拎起酒壶晃了晃，“还是说，你疑心我有意诈你的酒钱？”

“这倒没有，”穆衍依旧坐下，接过酒壶先给她斟上小半杯，一面斟一面笑道∶“只是不知苏爷酒量如何，要是喝醉误了事，岂不是在下的罪过。”

“不干你事，”苏绮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清冽的酒从壶嘴缓缓流入杯中，清香四溢，“想说什么快说，说完回去睡觉，明儿我还有差事，累死了小爷我谁来收拾你们这些为非作歹之徒！”

穆衍不慌不忙地给自己也斟上酒∶“苏爷，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信不过我么？”

“此话怎讲？”苏绮年并不忙着喝酒，单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我该如何信你？”

少女已是换了一身装扮，身着墨绿暗纹圆领袍，领口处露出一段雪白的里衣，腰系革带，依旧一件不落地拴着腰牌和穗子，脖子上挂着碧玉吊坠，一对星眸清澈如泉水，两道柳叶眉不似描画过的模样，也不同于其他女子精心修裁过，倒颇有自然生长的痕迹，平添几分女子难得的英气，只是眉眼间又略比男子柔和，脸上不施粉黛，薄唇不点而红，比起京城中涂脂抹粉的大家闺秀多了一份儿这个年纪女孩子该有的干净气质。

穆衍只觉她与自己素日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手持酒杯坐在对面与她相望，把苏绮年看得莫名其妙∶“问你话呢，你盯着我作甚？”

穆衍收回目光，勾了勾唇∶“没什么，”停顿一霎后却又忍不住问道∶“苏爷，你向来都是这样装扮么？”

“有何不妥？小爷身为捕快，你难道要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捉贼？”苏绮年越发一头雾水，“你折腾半天大晚上把我约到这儿来，就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穆衍失笑，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缓缓凑近苏绮年∶“这里并无外人，那苏爷是不是可以同我实话实说了？”

苏绮年翘着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以肉眼不易察觉的动作幅度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拉开与穆衍的距离∶“你想听什么？”

“想听真话，”穆衍双手杵着桌子，压低了声线∶“苏十六……并非你的真名吧？”

“噗——”苏绮年愣了一愣，看着他一本正经想样子，突然笑起来，双手环胸∶“瞧你这架势就跟逼供一般，我还以为真有什么要紧事儿，原来是为这个！既然你都打听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能向谁打听！”穆衍眨了眨眼，“白日里我就知道你有意诓我，只是懒得拆穿，一个正经女儿家，谁给自己取这么潦草的名字？”

“诓你又如何？”苏绮年活动着双臂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与你何干？”

穆衍似乎极有耐心，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就凭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谁与你在一条绳上？”苏绮年眉心微蹙，“我为人堂堂正正，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同你们这些胡作非为之辈混为一谈？！”

“这回可由不得你，苏爷，”穆衍眯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被遮掩着的眸色中看不出情绪起伏∶“是你自己要掺和进来的。”

“嗯？”苏绮年挑眉，往前将手臂搭在桌边儿上，抬头凑上去定睛盯着他∶“听你这口气，是想绑我上贼船？救你一命还是我的罪过了？”少女缓缓站起，气势丝毫不输身长七尺有余的穆衍，一字一顿道∶“别忘了我若是不出手，你现在恐怕连站在这里与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爷这是作甚！”穆衍已经明显嗅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儿，两手抓住苏绮年的肩膀，一点一点将她摁回木凳上∶“我如何敢忘，只是江湖上讲求以心换心，苏爷也是行走江湖之人，其他自是不用我多言，在下也想同苏爷交心，但苏爷若是不肯与我说实话……”

“我叫苏绮年，”苏绮年打断他，伸出纤长食指往杯中蘸一滴酒，在红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下“绮年”两个大字，“余霞成绮的绮，年年岁岁的年。”

“绮年……”穆衍轻声将桌上二字重复一遍，坐回凳上，“那为何叫十六？”

“不过是个诨名罢了，”苏绮年漫不经心地抹掉桌上二字，单手撑头的模样有些懒散∶“我自十五岁进入六扇门当差，去年第一次独自破了案子，那时刚好满了十六岁，于是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来混迹江湖，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就叫十六了。”

穆衍举杯抿了一口∶“这倒有趣，我从前也有一个诨名儿，叫做凌云，”言语间，少年故意垂眸掩去眼中神色，“只是后来便不再用了。”

苏绮年也举杯喝酒，并未留意被他故意抹去的情绪，“你这诨名倒也取得太用心了些，比真名还要好听几分。”

穆衍摇了摇头，“苏爷是六扇门中人，见多识广，那今日蒙面杀手的来历，心中理应早就有数……”

“有话直说。”苏绮年自顾自喝酒，并未拿正眼看他，也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劳累过度，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是银夔的人。”

穆衍修长的手指敲了敲青瓷酒杯，白皙的皮肤下青灰色筋脉的纹路若隐若现，“苏爷果然认得银夔。”

“但凡对江湖有所了解之人，哪个不认得银夔？”苏绮年喝干了杯中的酒，自己提壶又斟，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埋怨∶“传言被他们盯上的人就没一个活口儿，要不是因为你，我跟这帮王八蛋八竿子也打不着！”

“那倒不一定，”穆衍的杯子停在唇边，从苏绮年的角度看恰到好处地遮住唇下那颗极具辨识度的痣，“苏爷既听过传闻，又可知晓银夔最是憎恶官场，从不与为朝廷做事之人来往？”

苏绮年微微颔首，示意穆衍继续往下说，穆衍顿了顿，唇角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苏爷难道不觉得他们此番贸然现身京城，属实蹊跷？”

苏绮年半眯着眼睛，也不知听没听清，纤细的手腕一抖，酒洒到了杯外∶“银夔蔑视朝廷，做的是拿钱杀人的买卖，且行踪诡异，手段狠辣，世间几乎无人见过真容，无论坊间还是官府，对他们的详尽记录都寥寥无几，在此之前从未进入过京城，是个传统的江湖组织，”少女放下酒壶，飞快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又有言银夔杀手的佣金之高并非是寻常人家能雇得起的数目，所杀的自然而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所以……”

“所以什么？”穆衍手肘撑着桌面，侧头聚精会神看向苏绮年。

“相比起他们进京的缘由，”少女勾唇，眼底晕染上几分戏谑的笑意∶“我更好奇他们为何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就贸然闯进京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穆衍举杯饮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圈，偏黄色调的光线渲染着少年眉梢眼角的笑意，∶“我被银夔追杀已经整整四年之久了。”

“四年？”出乎意料的，穆衍习以为常的语气让苏绮年措不及防地愣了片刻，旋即暗自感叹这狗贼属实命大，被银夔追杀四年之久，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招摇过市，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让阎王爷拿走充数了。

穆衍点了点头，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的神色，苏绮年不禁嘀咕∶“能活到现在也真是难为了你！”

“是挺不容易，”穆衍立刻表示深有体会，“整日提心吊胆的，哪天一个不留神脑袋就得搬家了。”

苏绮年眼瞅着他伸手往自个儿颈子上划拉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来，笑容满面，但语气却出奇地强硬，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穆衍，陪你扯了这么久，咱们还是来聊聊你负债不还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