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拾叁.久等了

“年儿又哄我开心！”师娘柳氏年轻时便是名满京城的世家美人儿，嫁与靳兴安为妻十余年，容颜非但没有衰退之象，反而更添温婉端庄，一双杏仁似的眸子温润如秋水，趁着夜色显得越发清澈明亮∶“天色已晚，六扇门事务繁杂，年儿还是早些歇息罢！”

“师娘，此行正是有要务在身，万万耽误不得，”苏绮年拉着师娘的手，心下不禁暗生感慨，曾经柳家小姐那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嫁为人妇后不知何时竟生出了薄薄的茧子。“这几日京城内并不安宁，您出门在家都要多加小心。”

“这个老顽固！早些我便劝他莫要让你入这六扇门做捕快，如此辛苦的差事，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经得住这般折腾！”师娘一面皱眉，一面心疼地抬手抚上苏绮年的脸颊∶“几个月下来，都不知瘦了多少！”

苏绮年脸上依旧挂着纯良无害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是年儿自己的选择，不怨师父，六扇门差事虽苦，做的却是除暴安良的好事，如今满城都念咱们的好！”

“那你一人可要多加小心才是，”师娘依依不舍地抽回手，“要不……我唤元儿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可好？”

“大元宝这个时辰早该睡了吧，还是……”不等苏绮年拒绝，师娘已经转过身冲屋内唤道∶“元儿！”

“师娘！嘘！”苏绮年连忙摆手，做出噤声的手势来，“不用不用，大元宝跟着我累了一天，让他好生歇息罢，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一面说着，一面推门就走∶“天色不早了，师娘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年儿慢些，我给你留着门……”苏绮年刚合上门，睡梦中被喊醒的靳元已经披散着衣裳打着哈欠冲了出来，连袍子都忘了穿，睡眼惺忪地站在母亲身后∶“母亲深夜唤孩儿何事？”

“你看看你！成天就知道睡觉吃饭！”柳氏一看见靳元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皱眉训斥道∶“再瞧瞧人家年儿，深夜还为公务奔波劳累，你如何睡得安稳？”

靳元心里还在同苏绮年赌气，向门外一瞥，故意道∶“她忙她的要务，我睡我的觉，与我何干？再说了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公务可忙，估计是想溜出去与江湖朋友厮混，故意拿公务做幌子诓您！”

“胡说八道！”柳氏的一掌彻底拍醒了靳元的瞌睡，“年儿何曾诓骗过我！倒是你，整日偷懒，还不快快跟上！”

“娘！”靳元哭丧着脸，好生委屈，“真没有什么公务可办，说不定是人家的私事，我跟上去像什么话，惹了她不高兴，我又得挨打！”

“你是男儿，理应心胸宽广才对，怎会与她一个姑娘计较！更何况在外她何事不是处处向着你！”柳氏叹了口气，慈爱地替儿子整理衣衫，“这深更半夜的，她独自一人上街，不管做什么，你能睡得安心么？快去快去！”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么！”随着母亲在自己背上轻推了两下，靳元踉踉跄跄往门外走去，刚打开门就被晚风吹得一个激灵，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未穿长袍，急急忙忙关了门折回身来冲进里屋∶“您好歹也等我穿好衣裳啊！大半夜我这个当儿子的要是着了凉，到头来还不是要您做娘的操心！”

柳氏看着他火急火燎冲回里屋穿衣的模样，不禁笑出声儿来，不过一眨眼间，靳元再次冲出来，一手攥着革带，一手扣着圆领袍的扣子，破门而出∶“娘，你早些歇息，我追她去！”

“也劝着她早些回来，莫要累坏了身子！”柳氏在身后喊着，故意逗他∶“好生照看好年儿，仔细我向你爹告你的状！”

“那爹不得扒了我的皮！又不是我逼她大半夜出门办事，告我作甚！”靳元一边跑，一边冲着门内委屈道∶“娘，你和爹未免也都忒偏心了点！”

柳氏自知靳元心下其实最是关心苏绮年，只不过口是心非，倚着门框，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背影，抿着嘴笑。

却说靳元出了门，并未见苏绮年，四下环顾，只见前方一个模糊的背影若隐若现，一身暗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眯起眼来瞅了半天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只得信步追上前去。

“这也走得太快了吧！”靳元艰难地边跑边系上腰带，心中暗自抱怨，腰牌和玉坠儿磕碰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隔着大约十来步的距离时，靳元终于从行走的姿态中辨认出此人正是苏绮年，也明显看到前方清瘦的少女顿了顿脚步，霎时放轻步子，用手紧紧摁住腰牌和玉坠儿，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有所察觉。

“诶——”

苏绮年突然环抱两手在胸前，放慢了步子，发出一声故意拖长声调儿的叹息，倒唬得靳元愣了一愣。

“别跟了，上来吧，”苏绮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语调十分悠闲，甚至还带着几分戏谑，“小爷早就知道了，你又不偷不抢，干嘛老鬼鬼祟祟跟着我？做贼似的，当心我绑了你交差去！”

靳元并不曾见她回头，听见这席话，唬得丢了魂一般，双腿如同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苏绮年等了半晌不见他上前，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停下身来，猛然回头，大喝一声∶“大元宝！”

“苏苏苏……苏爷！”靳元此番见她回头，竟如同撞了鬼似的，差点没跳将起来，口内条件反射般求饶∶“苏爷莫怪！是是是……”

“是什么是！”苏绮年瞧他这副模样，手忙脚乱，领口的扣子还扣错了一粒，甚是滑稽，便来了兴趣，憋住笑扮出一脸凶相步步逼近，怒道∶“你安的什么心，敢跟踪小爷？”

“不不不不是我！”靳元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苏爷勿恼，并非我有意跟踪，只是母命难违，我实在是……”

瞧着他语无伦次拼命解释的样子，苏绮年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伸手将他拽上前来，在他肩头结结实实擂了两拳∶“我就知道，定是师娘将你撵出来的，大元宝，可真是苦了你了！”

“还不是拜苏爷您所赐！”靳元见她伸手，连连躲闪，无奈慢了半拍，被她一把揪住衣袖，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一个姑娘家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靳元踉跄两步，七尺男儿硬生生被她拽上前去，不情不愿地挨她两拳∶“大半夜不睡觉，非要上街办什么事儿！就这天色，鬼影儿都碰不着半个，你找谁办事儿去！”

“说不定还就真能碰上呢！”苏绮年见他满脸倦意，顶着眼眶周遭一圈乌青，又是好笑，又是几分心疼，侧头笑道，“也是难为了靳捕快，今日情况紧急，以后再不劳烦你的，改日请你喝酒！”

“护着您也是我的职责，卑职哪里敢为这点小事喝苏爷的酒！”靳元认命地揉着眼睛，嘴角挂上一抹笑容，“苏爷爱去哪就去哪，爱何时去就何时去，卑职随时奉陪就是。”随即低眸看着少女夜色中越发白皙的侧脸∶“苏爷可有何吩咐？ ”

苏绮年并不看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抬手将他领口扣错的衣扣解开并扣回原位∶“吩咐你日后收拾好自己再出门！”

“苏爷说的是，”靳元此时才发现闹了这般笑话，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登时泛红，别扭地抹一把脸，目光躲闪∶“苏爷这是要往哪去？”

苏绮年抬手指前方∶“赴宴去！”

“啊？”靳元一头雾水，“三更半夜的，谁这么刁钻，挑这个时辰大摆宴席？”

“去了不就知道了！”苏绮年背着手向前走去，靳元只得跟上，两人上了一路向西上了夜市，穿过灯火通明和人群熙攘，停在一家酒楼下。

“清风阁？”靳元抬头看着酒旗上的三个大字儿，又将整个酒楼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出手还挺阔绰啊……”

“你管他呢，他敢请我便敢喝，”苏绮年扬眉道，“走吧，不喝白不喝！”

“我不去，”靳元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往酒楼里走半步，“人家请的是你又不是我，好歹我靳元也没穷酸到蹭一顿酒喝的地步，我等你便是！”

“爱去不去！”苏绮年见劝不动便作罢，留靳元在门外，径自上了楼，片刻后不见人影，只有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深更半夜的，早些回去歇息罢，可别着了凉！”

“卑职遵命！”靳元听见苏绮年关心他，立刻毕恭毕敬回应，也不知怎么的，困意立刻消去大半，嘴上说遵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背靠着墙一个劲儿傻乐，连同心里的怨气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酒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微醺的酒客提壶三三两两散布在各个角落，含含糊糊梦呓般把酒言欢，好不热闹。苏绮年上了楼，却不见穆衍的人影，心下也纳闷他为何会选清风阁这种京城知名的酒楼，四下环顾一番后，目光落在最北角的一个小隔间里。

她放轻脚步从容地走进去，也不见有人，但见桌上摆着两只青瓷酒杯，没有酒壶，随即抬眸看向侧面那扇雕花小窗。

“眼光不错嘛……”苏绮年扫视了一下隔间四周，发觉是清风阁中难得的清净之地，挑眉一笑，随即猛然推开窗户，气沉丹田，一掌拍在红木酒桌上，力道之大让桌上的青瓷酒杯都微微震颤。

“妖精！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来了！“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窗户里如风一般蹿了进来，稳稳当当地落在苏绮年面前。

少年还是白天的那身装束，只是少了面罩，玄衣衬得他明眸皓齿，在酒楼橘色光线的削弱下，他凌厉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苏爷，”穆衍抱拳，眉眼含笑∶“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