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五）

晚上做完饭洗过碗后，我窝在床上发起呆，想起来还没给朋友圈成功上岸的同学们点赞，于是僵硬地拿起手机疯狂点了一串赞并发了几条恭喜的私信。不多时，屋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浴室的水声和剃须刀的嗡嗡声。

我眼前一黑，刚想出去看看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不活了，我不治了……你别过来！你要干嘛！”

……

“你别哭了，孩子还……哭有什么用？掉头发是正常的，医生都说了化疗结束还会再长的……”

“我不要，我不活了……我不治了，让我死吧！你别管我！”

我实在不会描述这种歇斯底里的呕血是有多么可怖，光是听上去就仿佛是有什么人把我的肋骨一根根抽出来，再一根根狠扎在心上肺里那样痛。

我深知妈妈绝对不想在这种时候面对我，于是紧闭着门，抱膝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尽力不去听外面的呼喊哭闹。

要勇敢地……做出选择。

或许早在狼狈地与柏倾相遇的那一晚，我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抉择。除了各种意义上的拼命坚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外面的声响从掏心挖肺的吼叫变成持续的悲哭，电动剃须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盖过，妈妈的头发像她求生的希望那样飘飘摇摇地下坠。

我难以控制地想到接到确诊报告前的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吃了木屋烧烤，陪妈妈烫了她最喜欢的大波浪卷发，还难得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过年了，我得漂漂亮亮的。” 妈妈温柔地扶着我的肩膀，眼带笑意地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她那时眼里的光了。

剃须刀没有感情地嗡鸣着，仿佛在宣示着某种努力维持了很久的幻境的破灭。我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尽管知道外面一定听不见，还是咬着袖子不肯发出声。

人是这么奇怪，只有在最浓烈的黑暗中才能撕开胸口麻木坚硬的外壳，感受到灵魂深处那早已与痛交织在一起的无法割舍的爱。

夜里，我紧紧攥着蜡笔小新钥匙扣陷入昏沉的睡意，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想道：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得上勇敢；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三天。

当我终于做好了面对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能哭出声的妈妈的时候，她奇迹般地变得很坚强。

至少向我展示得很坚强。

我嬉皮笑脸地搂着她在淘宝上挑选帽子，抑或是边讲今日娱乐头条边在厨房翻动锅铲，偶尔竟然还能听到她的一两声轻笑。

这让我想到蔡崇达的《皮囊》——“所有成员似乎都意识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出戏码。戏码的剧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我们戴着以爱为名，以“坚韧”为义的假面，在同一个空间重复着自己都未必相信的乐观废话，将生活的戏码诠释得精准而令人心寒。

随着这一出风波的暂时平息，日子似乎好过了一些。然而更严峻的打击还在暗处酝酿。

我感冒了。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毕竟过敏性鼻炎已经伴随我度过了北京十几年的干燥冬天。可过敏性鼻炎不会让人头疼，不会让人发热，不会让人喉咙疼到喝水也困难。

窗外一片冷寂，我神经质地甩了甩体温计，有些颤抖地将它塞到腋下。我不断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闷头捂上被子。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脚下是一条很幽深的走廊，褪色的石砖上淌着水，每走一步都发出黏腻的啪唧声。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粉色的阳光从玻璃后洒下，在目之所及的远方揉杂成一片幻梦般的雾气。

我手里握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拉杆书包，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走着，书包的轮子闷闷滚在身后。

身侧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楼梯间，人影无声地探了出来，吓得我脚步一晃，溅起地上一片水花。

“怎么才来？快点，毕业典礼要开始了，和我去后台对稿子吧。” 穿着宝蓝色礼服的男孩面色白净，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笑着向我伸出手。楼梯间的扶手上缠着庆祝用的彩色丝带，背面开着一扇小窗，天光被橙色尘雾笼罩，将他细瘦的影子在台阶上拉得很长很长。

四下无声，唯有脚下水流曳曳淌过，连带着各处感官都模糊了起来。见我不动，他幽幽开口：“我等了你好久啊。”

我愣了一瞬，握紧手中拉杆书包，下意识地开口：“我这就……”

下一秒，人影和楼梯间消失不见，冰冷的墙壁与我无声对视。

我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细密的水声冲刷着地面，不断推着我向前。墙上出现一扇古旧的木门，门牌上写着：808。这不是家吗？我想也不想地推开门来，里面却只是一个厨房。油烟机和锅铲的声音两两相映，一个女人系着围裙正在灶台上炒菜。她听见开门声，回身看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

“子英回来啦？快去洗手，妈妈做了红烧茄子，你去书房叫爸爸来吃饭。”

我与她目光相接，霎那间不知为何浑身一颤，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只想上前紧紧抱她。

我扔下拉杆书包，跨过门槛的一刻却只见眼前景象扭曲变换。一阵彻骨的冷风袭过，面前正是一间空旷的手术室，手术台惨白的灯光下是一片流淌的深红。躺在血迹上的女人目光哀伤，她坐起身，胸前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洞。她沙哑地对我说：“往前走，子英。别停下，往前走。”

我猛地抽气，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拼命向走廊尽头的窗户跑去。

很多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训斥，女人尖叫；操场上篮球落地，美术教室颜料桶倾翻；什刹海的柔软波浪翻涌，万寿路的成群乌鸦长啼；下课铃声刺耳，雨季惊雷打响。

我跑啊跑，那扇窗却始终离我那么远。终于，嘴里一阵血腥，我头朝下猛地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