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就在你说的地方。能看到吗?”
我举着手机仰起头,一层层数着,视线停留在住院部大楼第八层。阳光自我的身侧洒下,照得我半边身子暖融融的,只感觉连心情都平静温暖下来,话音不由放缓了许多。
“等下……我看到你了。” 柏倾顿了顿,电话那头一阵窸窣,复又开口,“我把窗户打开了,你能看到吗?应该在八层靠西边的地方。”
我扶着脖子努力抬头辨认着,终于在八层尽头的防护栏后看到了那扇打开的窗和窗后的男孩。
柏倾和施航并肩站着,一黑一黄两个身影使劲朝我挥着手,施航手里举着把辣眼睛的绿色扫帚,柏倾伸着手要去按他的脑袋。病房的米白色窗帘时而迎风鼓起,像昂扬的风帆。
我朝他们挥了挥手,忍不住笑了。我正站在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柏倾的地方;小路对面的路灯杆安安静静地矗立着,仿佛随时就会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它旁边,惹人满心荡漾。
几片白色玉兰花从我的头顶飘飘摇摇地落下,袭过一阵花香。时间像是回到了童年那些流光溢彩的午后,身边的人从来不曾离开。
“毛豆豆,你真好看。”
我的心跳猛地加快两拍,脑子里一声嗡响,暗骂自己不争气。
“去你的,” 我朝楼上摆了摆手,“就你这近视的度数,看得清人脸就怪了。”
“看不清别人,看得清你。”
柏倾的声音很低,似乎是不想让施航听见。这句话之后是良久的沉默;我举着手机,任由料峭春风在耳畔刷啦啦地拂过。施航在电话的那一头嚷嚷着起哄,楼下玉兰花如海浪一般起伏,麻雀懒洋洋地叫着,一如很多年前,一如很多个相伴和错过的春天。
我想,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我们共享着太多时光的宝藏——是那些不为人知的叛逆,是深敛的寂寞,是不肯轻易丢下的倔强,是无论如何也想要和对方靠近的心。
我与记忆中的少年隔着万重春风和千嶂尘烟,在被疾病和恐惧所席卷的世界里再一次找到了彼此。
“好了……” 我哽了哽喉咙,轻声说,“看到了吧,我全须全尾的。”
“看到了。” 他一手扶在窗槛上,静静地站着。阳光毫不吝啬地照亮他的侧脸,使他看起来像个诗人,或者斗士。
“要开开心心的,毛豆豆。你笑起来最好看。”
一只肥嘟嘟的橘猫从灌木丛里钻出,沿着马路牙子一路溜进视线的尽头。我感到耳尖有些发烫,边想象着柏倾的表情边对话筒郑重地说:“你也是——我们都要开开心心的。”
到家的时候已经趋于傍晚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灯也关着,委顿的天光团团游走在客厅,漂浮在结了冰的大理石海面上。
我换好拖鞋,摘下口罩,拿着鞋柜上的酒精喷雾冲着自己狂喷一阵,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迫不及待地去拆柏倾给我的东西。
——一叠看上去像是从病历本上撕下来的纸,还有一个被磨掉了漆的蜡笔小新钥匙扣。
我轻轻拎起那色泽暗淡的钥匙圈,对着台灯转了一圈。
时光回溯到不知道几年前,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六十瓦的灯泡灯丝闪烁,冰柜上捂出了霉的棉布和老板永远抽不完的劣质香烟一同散发着令人头晕的气味。
我与柏倾齐齐蹲在小卖部角落里唯一的一台扭蛋机前,在墙上打下两道阴影,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扭一次机器五块钱。我出了三块,他出了两块,这便是我们当时的全部积蓄了。
“如果抽到蜡笔小新,那就是十拿九稳,” 我指了指扭蛋机上褪色到几乎看不清的图案,“如果抽到野原广志,那就是旗……旗什么胜来着?”
“旗开得胜。”
“对,对。如果抽到小白,或者其他的什么……那就是……那就过两天再来抽一次。”
我看不大清柏倾的表情,见他不说话,便忐忑地往扭蛋机里塞换来的游戏币。
正是放学时间,小卖部里的孩子们摩肩接踵,吵嚷声绵丝丝地融化在热气里,然而那硬币落入机器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砸在我的心头,直到今天仍然久久回响。
“一起转。” 柏倾扭头看我,镜片反射着温暖的橙色光晕,一只手放在扭蛋机的旋钮上。
我点了点头,轻轻将五指覆在他的手背上,手心里有些黏糊糊的。滞涩的齿轮轰隆隆转动,一枚蓝色的扭蛋掉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捡起掰开,里面躺着一枚粗糙却鲜亮的蜡笔小新钥匙扣。
“你看!” 我将钥匙扣挂在食指上使劲转着,“是蜡笔小新!老天爷都说没问题,你尽管去和你爸妈说,他们肯定会答应你的。”
夏日干燥的风如潮水般翻涌,柏倾的母亲周末没有回家。第二个和第三个周末和那之后的周末都没有回家。他也并没能借着那一点强词夺理的幸运留住他的家人。
再后来,柏倾的父母离婚了。
“扔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说,“看来不管用。”
显然他没有听我的。
我有节奏地转着钥匙圈,心里头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叠从病例本撕下的纸上用病房稀缺的签字笔画着条漫,讲的是一只咸鱼长了腿从海里跑出来在陆地上冒险,惹出一串笑话的故事。其无厘头程度不减当年,画风雷同语文书页脚的没头脑机器人,看得我忍不住扶额而笑。
到底搞什么啊,大费周章的。
我向后一靠,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未读消息。
柏倾bq:「毛豆豆,生活不总如人愿,但要勇敢地做出选择。你曾经给过我勇气,现在还给你。」
蜡笔小新高举着拳头,咸鱼一次次被烈日烤干又一次次爬起来,在台灯洒下的一片暖辉中显得渺小又坚定。
我垂着眼盯着屏幕,不多时心里确乎生出一片暖阳春草。柏倾那浪漫主义者的柔软心绪永远能带给我温暖和慰藉,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