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

春风渐暖，三月二十七日如约而至。

这是我大学申请放榜的日子——前途一锤定音，人生路口弥合。

我自诩尽了全力，心里却仍然毫无着落。2020年的开端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我几乎快忘了医院之外的生活中依然盘踞着应当硬着头皮面对的诸多挑战和判决。

放榜前一天又是一个失眠夜。我干脆摘下耳机，拉了把椅子坐在一片漆黑的落地窗前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很圆。” 凌晨一点钟，我给柏倾发微信。

自打在医院的那天傍晚后，有些事情似乎心照不宣地变了。比如我们的聊天不再仅限于只言片语，每个失眠的夜都多了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安暖角落。

“There is such solitude in that gold. ” 他回了句语音。霎时野花铺满黑色山脊，清溪漫过泥土。

我重复听了三遍这句话，总觉得像诗。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抱膝靠在床头，隔着病房的窗帘独自描摹影影绰绰的月光的样子。

月亮像在天上凿了一口井，井口扭曲时空，通向随机的世界。那里面可能是毛茸茸的猫咪王国；可能有嫦娥最爱的老年迪厅；也可能是没有疫情和疾病的平行世界。

我的脑子里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和记忆，忍不住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生存岛的时候？”

柏倾回得很快。他说：“当然。”

之后是好几分钟的沉默，我想可能我们都在回忆。

当时我们多大来着？可能是四年级，或者更小。那是个秋游的夜晚，北京郊区的夜风挟着些微凉意，平房周围间或传来短促的虫鸣和溪水的泠泠声。

柏倾带着我假借查寝的契机，偷偷猫腰溜到住宿区的后面，美名其曰“数人要严谨”。

那夜的月光如牛乳一般洁白柔畅，将两个小孩的身影笼罩得极尽温柔。

柏倾说，他知道山里有种花金龟的壳很好看，像披着彩虹的绸衣。可是夜里怎么可能捉得到背甲在阳光下反光的虫子呢？我想他也许并不是真的打算捉只金龟子送给我。

后来我们自然什么都没找到。

老师们的絮语就在平房的另一侧；荒草地崎岖不平，无边星辉洒落，隐隐能闻到不远处小溪的潮湿气味。我们蹲在墙根下，紧紧牵着微微汗湿的手，在一地月光中偷偷地笑着，共享了人生中最初的叛逆时刻，尽管只有几分钟。

我至今记得那夜梦境般的月色和微风，正如我忘不掉柏倾盛着星河的笑眼。也许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没有怎么变。

摇椅吱呀吱呀地响着，主卧门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我看了看手机，时间没到一点半。妈妈最近似乎能睡得早一点了。

我拉上窗帘，向后一靠，合上双眼，尽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多去回忆些诸如此类的温暖小事，而不去想第二天的命运审判。过了不知多久，当我差点要靠在摇椅上睡着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两下。

我迷迷糊糊地开机，屏幕上是两行没有表情符号的字。

「毛豆豆，抬头帮我看看。天上有星星吗？」

「梦里见。」

我眨了眨眼，一时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已经有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久到我自己几乎忘记这个有点可笑的小名以及它背后的一切因缘际会与童年心绪了。

我起身一把拉开窗帘，五指缓缓贴上冰凉的玻璃。北京城区的夜空从来是一片荒漠，陪伴我的只有流水般的月色和被剪碎的风声。夜风吹亮一盏路灯，橙色星火便蔓延至世界的尽头。我很轻很轻地呼吸着，白色哈气蛛网般铺陈在窗户上。

一些模糊的记忆像洛杉矶夏夜的温暖海水和粉色晚霞一般在我的视野中席卷而过。

对面楼里又悄无声息地灭了一盏灯，墙上的挂钟似乎走得快了一些。我感到胸腔里充盈着棉絮般柔软的情绪；一字一顿地在对话框打下：「星星很亮，很美。」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