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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一)

红院墙

我开始对很多事情感到麻木。比如“送礼”,比如“隐瞒”,比如“忍耐”。

不知道是不是送的茅台年份比较久,在无数次电话轰炸后,李主任终于答应为我们预留一个床位,并告知只需要在办理住院的时候提到他的名字就可以妥善入住。

爸爸挂掉电话,在窗外一片浩浩荡荡的雾霾前红着眼睛回身:“成了”。

那一刻,仿佛法槌落下,大坝升起,积攒了数日的惶惑不安化作一道刺眼闪电劈开天地,心中的微小希冀终于有了实际的归处。至于那些从外地风尘仆仆赶来京城,蚁群般挤在住院登记窗口被护士大声呵斥却等不来一个床位的病人……他们该何去何从,我们根本无暇顾及。

当疾病与生死相连,道德感就变得无力且累赘。

年关里我们哪也没去,在家守着妈妈。西四环的夜里偶尔能听到不顾限令在五环内放烟花的声音:“砰”,“砰”,化工燃料点亮夜空。每晚我听着门外压抑的哭声,一个人缩在床上既冷且怕;而当太阳再次升起,光明抚平伤痕,生活便磕磕绊绊地继续前进。

我似乎一夜间懂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们没有联系外公外婆。两个患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老人能否直面这巨大的打击,答案似乎是显然的。起初我甚至不打算告诉我的朋友韩俞菀,可终究忍不住在一次深夜的彻底溃败中按响了语音通话。

通话显示00:00,我开始对着听筒嚎啕大哭,哭得一脸鼻涕满床泪,哭得浑身发热脑袋嗡嗡响,哭爽了之后抽抽噎噎地对她讲了所有事情。

“别怕,” 她对我说,“我知道,我在呢。”

柏倾在不小心看到妈妈的报告单后就再也没有向我问起关于她的事情。若不是聊天记录里那句“相信医生”,我都要以为那天的意外是自己的幻觉。

我们断断续续地开始在微信上聊天,有时候是几首意味不明的音乐,有时候是几个表情。我不敢打扰他养病,只字斟句酌地发一些简短的问候,而他似乎也很习惯这种敲电报式的联系,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动地送我一句晚安。

我忍不住截屏了每一句“晚安”,大概是因为那白色小方块里的汉字能给我提供一些虚无缥缈的安全感。我将他发来的歌在网易云上点亮红心,整理成私密歌单,时常在失眠的夜里反复循环。那些柔缓的调子染着些光怪陆离的异域色彩,好像专门为心痛的人挑选出的灵神轻歌,引人入梦。

年初五,妈妈成功住上了院。疫情越闹越大,地图上祖国江山一片红,阴谋论和焦虑感盘踞着社交媒体,于是爸爸不让我跟着一起去医院。

“你在家好好呆着,想想中午怎么吃饭是正事。” 他说。

我深以为然,在他们走后点开淘宝,下单了几盒不知道猴年马月能送来的医用一次性口罩,随后走进厨房开始发呆。

我不会做饭。

至于我后来如何从手忙脚乱炸厨房进化到单手打蛋双刀切菜,种种啼笑皆非的辛酸暂且不提。

二月一日清晨六点,闹钟声划破昏暗天际。

天气很冷,我坐在车里缩成一团,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雾霾下拼命抽动,丑陋又可怜。反正春天总会来的,对么?一个人活了或是死了,一棵树在2020年北京的冬天里熬过去还是摧折了,对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塞上耳机,在颠簸的路上掏出手机,给柏倾发微信。

“我妈今天手术。”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总之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消息框里已经躺着这么一条信息了。

医院外没有停车位,路边自行车道上都泊满了不怕被交警贴条的私家车,花花绿绿看得人眼晕。

“恁去桥洞底下吧,” 面黄肌瘦的协管隔着车窗冲爸爸喊道,罩在棉服外的荧光制服疯狂颤晃着,“出租车中间可能有几个位儿!”

从桥洞到医院正门的那段路格外漫长。人行道上的所有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口罩,没有口罩的也捂着纱巾,配合着头顶一锅盖雾霾,更显得像丧尸围城的前兆。

医院正门支着军绿色小帐篷,保安和白大褂们一个个面目紧绷,举着大喇叭循环排队须知,于是众人测体温,填行程史,N95口罩下的哈气尽数熏在镜片上。我的视野一片模糊,像在末日向游戏里不小心触发了什么奇怪的特效。

“你先去陪你妈,我看看能不能在门诊等到李主任。” 爸爸把保温杯塞给我,步履匆匆地就要消失在门诊部黑洞洞的大门内。

“你找他干嘛?” 我喊了一句。

“打个招呼啊。” 他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人流如泥浆翻涌,我有点恍惚。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招呼需要打?

住院部楼下的那盏灰色路灯下此时驻扎着一个坐轮椅的奶奶,没戴口罩,看得我眼皮一跳,赶紧别过眼屏住呼吸进门上楼。

妈妈住的外科病房在住院部五层,装潢是天蓝色基调,较柏倾的病房看上去冷清一点。比我矮一头的小护士领着我去用作术前准备的单人间,敲了敲门就小碎步跑开了。

“宝贝?”

几天来第一次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心里那些滚烫的情绪尽数融化。我快步上前走到床头,握住妈妈的手。

“你怎么来了,你爸呢?疫情都什么样了还出来,不在家多睡会。”

“他去门诊蹲主任去了。” 我借着床前小灯微弱的暖光打量她,惊奇地发现她的脸在雪白的床单中焕发出一种柔和而素净的美。

妈妈的眼睛很亮,眉毛修成了她最爱的细弯柳叶形,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整个人温柔又平静,手心很暖。我甚至感觉这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样子,那是一种绝境面前迸发出的强大力量,我隐约觉得是有什么在支撑着她。

“哦。” 她笑笑,招呼我从床头柜上给她递水润嗓子。

前一天主任已经说明了术前注意事项,这时候妈妈已经断食了24小时,只等着最后一瓶点滴输完,主刀的主任从门诊回来,就要被推进手术室。

我在她床边坐着,尽量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点开抖音举到她面前。

“看看帅哥,这个怎么样?”

她笑了,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比你爸帅多了。”

我们正笑着,外间有人敲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马克笔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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