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半,我架起眼镜勉强看清头顶指示牌上的字。住院部八层果然安静又无聊,与门诊部大厅的盛况比起来有些苍白的凄凉。出电梯左手边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巨大的玻璃门,门口挂着白色的牌子:心脏内科2病区。
柏倾没告诉我他在哪个病区,我只好发微信问他。他没有秒回我,而走廊里的寂静也令我浑身不自在。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病区前台张贴着福字,这使我赫然想起今天是除夕。往年的这个时候,妈妈应该已经在厨房剁着小米辣,爸爸肯定坐在沙发上一边刷着证券协会报一边嗑花生,我大概会瘫在转椅上思考今年的跨年朋友圈用什么文案比较好。
住院部的走廊里是清洗床单的柔顺剂和空调机的塑料味,一丝悲凉中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升起:既然今天是除夕,柏倾的家人会不会来看他?一个护士夹着蓝色病历板从旁匆匆走过,有些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我尴尬地揣着一束小小的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七分钟过去了,正当我准备干脆溜之大吉的时候,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我在3病区,坐正门进去最近的电梯到八层右转就是。」
「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出去找你吧。到哪了?」
我瞳孔地震,一时社恐病发,只想地遁。然而遁无可遁,只好走向反方向的走廊。
板鞋与胶皮地面相继磕出一串规律刻板的脚步声;我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几乎要被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反射到整条楼道。
走近了发现那门是开着的,门口赫然立着个清瘦人影——柏倾穿一身病号服,口罩拉到下巴处,神色平静地看着我来的方向,见我看到他,露出一个微笑,挥了挥手。
我顿时心率不齐,小跑着迎了上去,接过他手中的门,紧张地笑着打了招呼。
“怎么来了不说一声,这是给我惊喜呢?” 他边说边笑着跟前台护士打了个招呼,示意我去登记。
“啊,那个,今天我和我爸来这边办事,想着你在,正好来看看你。” 我趴在前台,在访客登记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上 ‘沈子英’ ,余光瞧见旁边水房门口贴了一幅春联,“没打扰你休息吧?”
“怎么会,我刚吃过饭,正闲的无聊呢。”
柏倾的病房是个三人间,鹅黄色墙围和软胶皮地面营造出一种温和的氛围,一张窗正对着门口,窗外是火烧般的晚霞。进门后第一张病床外严实地拉着帘子,第二张床上躺了个看上去和柏倾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头发剃得很短,正举着手机外放游戏视频。他看到我后露出八卦的表情,克制地同我挥了挥手。
我笑着点点头,局促地坐到靠窗那张床头的软椅上,从墙上挂着的酒精消毒液塑料瓶中挤了一点,在手心抹开。
“随便点,这是我们的地盘。” 柏倾一脸轻松地在床上盘腿坐下,摘下眼镜拿病号服下摆擦了擦。
我盯着他的动作,一下子想到小时候。在五年级的那节音乐课上,我们坐在阶梯教室最靠里的位置,阳光如海浪般铺满整间教室,钢琴声柔和动人。他那时也是这样摘下眼镜拿衣服擦着镜片,抬眼冲我笑,伸手在墙面上用小小的手指画了一颗心。
他还记得吗?大概不会了吧。
我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偷偷往外瞅了一眼,见没护士往这边来,于是一把扯下口罩,伸手从怀里抽出那束勿忘我,轻轻放到他白色的床头柜上。那上面只摆了一只灰色保温杯和一本倒扣的书,封面上写着《堂吉柯德》。
“哇,送我的吗?” 他迅速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闪闪如星辰。
“是,” 我轻轻拨了拨紫色花瓣下用麻绳系的蝴蝶结,拎起来递给他看,“楼下花店买的,我觉得挺好看。”
“是很好看,谢谢你。” 他低头嗅了嗅那束花,复又抬头冲我笑,神色像个意气风发的小王子。
我不得不感慨岁月对柏倾的温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容得体,善良熨贴,不会使人感到尴尬。
“你喜欢就好。对了,除夕快乐啊。” 我看到他镜片里反射的的窗花,那是一片浮动的红色。
“除夕快乐!要不是过年,红姐肯定不会这个点了还放人进来探视的。今天我们还吃了顿饺……子。” 柏倾的脸色忽然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一度,伸手拎起一个枕头揣进怀里,往前一靠,低头皱着眉捂起胸口。
“抱歉,我……有点难受,一会儿就好。”
我愣在原地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柏倾似乎病得有点严重。心脏病吗?至少不是先天性的吧,印象中的他尽管不怎么喜欢运动,却至少健康……
我起身把保温杯拧开递给他,他却摆摆手示意不必。
“他没事,别担心,过一阵就好了。” 二床的小伙从手机里抬起头,冲我抬了抬下巴,“嫂子第一次来吧?心内科都是闲人,没啥大毛病,就是虚,整天在这儿圈着。”
我瞬间石化,又马上解冻,忙朝他解释:“不是,我和柏倾不是……我们是小学同学。”
“哦~~” 他笑了,点点头继续看他的LOL赛况解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柏哥的同学来呢。”
柏倾这时候显然已经缓过来劲了,扭头威胁地指了指二床的小哥,微红着脸对我说:“施航就这破德行,你别在意。” 想了想又补一句,“我也断断续续住了几个月的院了,你确实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同学。”
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笑脸,只觉心口沉甸甸的。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就病了?”
“说起来也是自己作的。去年冬天跑操懒得穿羽绒服,感冒了,诱发的感染性心肌炎加早搏,还有点心率失常。”
他说着随手指了指床边的心率监视器,手指上夹着个塑料套,胶皮电线连通监视器。
“本来更惨,是直接往胸口贴电极片的,后来过敏起了一身疹子,就改成这个了。”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瞬间我很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却终究不敢。
“没事的,反正我已经休学了,等哪天养好了再高考去。在这里就当休假了。”
休学?他……
“你们国际部是不是已经申请完了?我看你朋友圈前阵子都在发熬夜改文书呢。” 未待我开口,柏倾便转移了话题。
“……啊,是啊,前两天交了最后一所学校的申请,现在就等三月份出结果了。”
“你肯定能申到很好的学校的。” 他一脸认真,目光里带着十足的令人信服的意味。
窗外划过一阵凄厉的风号,一号床帘子里的男人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重重地翻了个身。护士长急急地敲了敲病房门,告诉我们外面下雪了。
“夜里估计还得下,你们几个注意保暖,施航晚上把你那手机收起来。家属别走太晚,看着点时间,别等着到时候来轰人。”
我连忙应声。柏倾跪坐起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掏出一个四面漆黑的蓝牙音箱。
“听会儿歌吧。你想听什么?” 他问我。
“都行,选你喜欢的。”
他耸耸肩,低头划拉手机,我便趁机透过镜片偷看他的侧脸——那是干净又帅气的十八岁,他的轮廓瘦削又分明,颧骨和下巴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性感。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霎那,我顿时听出这是周深的翻唱。叫什么来着……
“就此告别吧 水上的列车就快到站/
开往未来的路上 没有人会再回返/
说声再见吧 就算留恋也不要回头看/
在那大海的彼端 一定有空濛的彼岸.......”
一时间四下静谧无声。一号床的男人不再发出响声,施航缓缓放下手机,柏倾抱膝看向窗外,手指随节奏轻点。周深温柔空灵的嗓音穿透空气,述说着关乎告别和守护的故事。
我静静看着柏倾晶亮的双眸,感受着自己胸腔里平稳的震动。床头清甜的花香悄悄四溢。
“你灵魂深处 总要有这样一个地方/
……
不愿下沉/ 不肯下降”
一曲毕,我想起来了,这首歌叫做《亲爱的旅人》。至于柏倾最爱的音乐种类其实是重金属摇滚这件事,实在是后话了。
“很好听。”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爸爸发来的微信。
“抱歉,” 我捏了捏羽绒服领子,突然感到心口有点冷,“我爸找我来着,今天得先走了。”
“没事,这么晚了,别在我这耽误你和家里人过年了。” 柏倾利落地从床上起身,摘下手上的心电感应器,“不过你今天来看我,我真的有点开心。我以为你就是随便说说的。”
每次柏倾说这样的话,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紧张兮兮地傻笑。楼道里传来不知哪个病房开着电视机放中央一台的声音,值班护士朝我们瞥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窗外飞雪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不甚清晰。
我走到3病区门口就不让他再送了。柏倾像刚来时等我的那样一手扶着玻璃门,眼底有平和笑意。
我同他告别,答应下次还来看他,向空荡荡的走廊深处走去。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于是停下来转过身。
我轻轻地说:“那束花叫做勿忘我。”
“哦,” 他冲我点点头,尾音几乎淹没在中央一台新闻联播的声音里,“……勿忘我啊。”
除夕夜,街上灯火通明,却寂寥得很。爸爸在前排握着方向盘,满目疲惫地告诉我住院的事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主任却还没放准话。我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刚才在花店给妈妈买的粉玫瑰,花瓣上喷的水珠在街灯忽明忽暗的映照下一闪一闪。
车在红灯前停下,我掏出手机,扯了扯耳机线,在单曲循环《亲爱的旅人》的间隙给柏倾发了条微信: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