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您来了。” 妈妈眼神一亮,就要起身。
“没事没事,你不用动,我就来看看。” 为首的李主任中气十足,架着一副黑框厚底眼镜,走路带风,那白大褂的衣角似乎都比旁人显得锋利。
他步步近前,弯腰掀开妈妈的上衣。我不由一惊,浑身紧绷起来,心下既尴尬又紧张,却没有理由阻止。
“定位已经做过了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看着妈妈的乳房,神色好像做饭时检查鱼鳞有没有刮干净那样。
“是是,早上张医生来过了,您看这样行吗?” 妈妈配合地掀着衣摆。
“没问题,” 李主任拿马克笔的笔帽拨了拨乳房的下侧,最后检查了一遍用于手术刀定位用的标记线,终于直起身。
“没事了,一会咱们就手术,让你……家属?”
“对对对,这是我女儿,子英快叫主任——”
“……啊,李主任好。”
“诶你好你好,一会咱们手术,家属陪同到手术室门口等叫人,签完知情同意书就去三层等候室等着,别扎堆在手术室门口。”
我连声应是,白大褂们簇拥着主任风卷残云地飞离病房。
“给你爸发个微信,就说主任已经来过了,让他别等了。” 妈妈神色恢复方才的平静,招手示意我近前,“刚才主任来,你应该赶快站起来主动跟人家问好的。”
“啊……哦。” 我一阵心慌,也不知道主任介不介意我迟钝的为人处事。
“算了,下次记得就好 。医院里都是人精,咱们是托了关系才能找主任做手术,得上赶着点。”
“嗯。”
我点开微信准备给爸爸发语音,一眼看到弹出的新消息,联系人写着“柏倾bq”:
“什么时候,在住院部?祝阿姨手术成功!”
“别慌,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一直在。[机智][拥抱]”
我盯着最后四个字和那个张开双臂的绿色小人,脑子里一阵短促嗡鸣。我想到那天晚上韩俞菀对我说的话:“我在。”
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的实习护士跟着护士长进了我们的病房,小学生一样瓮声瓮气地低头念着病人几小时前体温、血压一类身体数据,被护士长不耐烦地打断。
“行了,各项指标都没问题是吧?”
“是……是。”
于是护士长上前扯掉妈妈手上的针管,摘了瘪掉的输液瓶,两个人蝴蝶一样飞出去。
爸爸回微信说就快过来,我等到八点半,终于来了两个护士叫妈妈躺到手术车上。走之前,妈妈偷偷叫我看她的手机屏幕,那是几个小时前爸爸给她发的微信: “宝贝,愿你手术顺利,我们在手术室外等你!我爱你 [爱心][玫瑰]”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那股力量从何而来。
我难免有些感慨。为什么有些爱意明明深挚,却只能在疾病和生死面前坦率地流露?
“我也爱你,妈妈。”
住院部四层是手术室,我和护士们慢慢推着车,电梯门打开,入目是爸爸疲惫的面容。
进入手术室前的最后一刻,我小跑上前握了握妈妈的手,手心依旧温暖——我对她说:“我等你。”
手术室外只有短短一排塑料椅,上面坐满了面色灰败的男人女人,我只好站在一旁等着医生出来叫家属签字。吸顶灯过于明亮的光线给人们的脸上打了一层分明的阴影;所有人都沉默地彼此打量,目光空洞,神色迷茫。
很快,我们被赶去三层的等候厅。那里有四排金属椅,前台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列着每位病人的手术进程。我找到“张梅”那一行,后面是绿色的小字:手术准备中。
一股冷风从大厅北侧的窗户内涌入,我不禁一个哆嗦,低头给柏倾回消息:
“谢谢,我在住院部三层,已经开始手术了。”
他秒回道:“好的,一切顺利!”
爸爸在旁边接了个电话,他管电话里的人叫徐总,谄笑着交代最近一个项目被证监会盯上的原因。
又一阵风从后颈刮过,冻得人从头到脚的血都冷了。我濒临崩溃地想,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大冬天的敞着窗户?我想起高中宿舍浴室北面的那扇窗户,也总是关不严。我每每裹着小黄鸭浴巾心里暗骂着去关窗户,在对面总能看见协和医院灰沉沉的门诊楼。
头顶显示屏上还写着“手术准备中”,我决定起身去关窗户。窗户隔着铁栅栏,又冰又涩,试了几下根本拉不动,白沾了一手灰。
这下彻底没了辙,我只好长长叹着气转身。恰在此时,正对着小窗的电梯门“叮”一声缓缓滑开,金属门后的浮动人影与我打了个照面。
柏倾没戴眼镜,清瘦的脸上挂着两道恰到好处的阴影。他一手高举着透明输液瓶,另一手倒拎着本被报告单撑得很丰满的蓝色病历本,在病号服外套了件棕色羽绒马甲,身长鹤立地沐浴在电梯顶灯苍白的光晕下。
我条件反射地瞟了一眼爸爸,见他还忙着打电话,于是快步走到电梯前,心跳声配合着脚步声“咚咚咚”地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