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朝廷设有漕运司,漕运司下有九品监运官,负责诸多地方水事。
邕陵江上就有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监运官。在艄公的故事里,我渐渐分辨出他的身影。
监运官姓周名正,是个年逾四十的干瘦男人。从不知道多久以前,他就开始昼夜不停地在邕陵江畔乘艄公的渡船。
“又来乘船?” 艄公每每朝他笑一笑,获得一个肯定的点头,随即不再多问。
起初,监运官在船上什么也不干,只是定定地盯着江面发呆。时间久了,他开始带着一柄渔网上船,在水里无望地捞来捞去,总是一无所获。
后来,就连艄公也难忍好奇,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在找什么东西?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
监运官摇摇头,不做声,继续坚持不懈地用小渔网滤着江水。
艄公再也没有过问过监运官的事情。
监运官最后一次出现在艄公的船上,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正午。
那日阳光熹微,江岸一片葱郁,正是春日好时节。渡船上不少船客都饶有兴致地赏起两岸春景,唯独监运官依旧沉默不语地低着头,用他的小渔网在江上捞水。
不过多久,小船驶至江心,众人忽闻女人啼哭声。
监运官猛地抬起头。
只见江心不远处,一个满目熏黑的少女正在水中举着双臂浮沉,境况十分凶险。
“啊呀!老船夫,麻烦你驶过去点,大家好把那孩子救上来!” 有热心者起身嚷道。
艄公不及他话音落下就调转船头方向,朝那女孩驶去。
未待小船完全靠近女孩,只听船尾“扑通” 一声,有人跳了下去——那人正是周正。
周正在江中浮沉片刻,奋力向女孩游去。
女孩见到他,哭声更加嘹亮,呛了好几口水。
二人在水中挣扎许久,终于,在众人焦心的等待和围观中,周正将女孩稳稳托起,传给了守在船舷边的众人。
“太好了,孩子救上来了!”
一片欢欣中,唯有艄公注意到,监运官早已被江水冲至滚滚下游,不见踪影了。
被救上来的女孩又咳又抖地缓了许久,一开口便是哭腔:“周叔叔救了我……”
周正出生渭北的周家村,是个打小就聪慧过人的孩子。
周家穷得揭不开锅,然而周父仍然咬牙供周正念了书——只有念书才有出路,才能离开渭北平原这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做真正的人上人。
周正很争气,在二十六岁那年考上了当年乡试的会元,被朝廷调到洛阳做一个小官。
洛阳好啊,洛阳是多么大的城市啊,周父周母这辈子都没去过——然而他们的孩子有出息,不到而立之年就做了官。
周正在洛阳做了五年的官,成了家也立了业,终于决定告假回家去看一看。
然而正是这一看,看定了他日后的命运。
回到周家村的时候,周正险些没认出家来——村里一个活物都没有,人与牲畜零零散散的尸体趴伏在井边、村口,几只秃鹫正在啃食他们腐臭的尸身。
周正的浑身都冷了,他疯了似的冲回家里,推开门后发现的却只是父母和小妹瘫软的尸体。
他红了眼睛,继续请辞留在渭北调查这桩惨案的前因后果。
周正是个聪明人,顺着线索很快便查到了头绪——当地监运官为了使河道通行载货更重的货轮,私自往河里掺了粗盐。粗盐不似朝廷官盐,内含多种杂质甚至毒物,污染了下游水源,这才导致全村老少一朝毙命。
周正不甘心,上书向朝廷上报了此事,然而却被渭北的漕运使压了下来,甚至奏报皇上,给周正封了个穷乡僻壤之地的监运官以恶心他。
周正无奈,只好赴任。
“我恰好在那段日子出门探亲,免遭了村里这桩祸事,可回去的时候家里人都死光了……” 被救上来的女孩啜泣着抹了抹眼睛,“我跟着流民往南走,一路走到陇南,前些日子才联系上周叔叔,知道了这些事情。我赶路实在太累了,一不留神滑进江里,没想到居然还是被周叔叔救了上来。诶,周叔叔呢?”
艄公荡起双桨,再一次在蓝天碧水间唱起了他的民歌。
他终于明白了周正在捞的是什么了——盐,他在捞水里的盐。
或许救起了这个姑娘,监运官一生的死憾就可以免了吧。
这就是监运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