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容貌端正、身姿挺拔,嘴镶金牙,头戴瓜帽,登船的时候由两个下人左右侍奉着。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扛着行李和书卷、一个丫鬟端着尚且冒热气的茶盅,整个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艄公的船一次最多载五个人,这一趟被老秀才的人占满了。
“您往对岸去做什么?” 艄公荡起船桨,不紧不慢地问道。
老秀才大咳几声,这才满目清苦地、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郑峰出身官宦世家,有先祖荫蔽的他启蒙读物便是《论语》、《中庸》,三岁即可提笔写字,五岁开始作诗,十二岁参加人生中第一次科考。
他落榜了。
没有关系,人生路还漫长,郑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状元及第,报答父母,光耀门楣。
回到家中,郑峰又开启了长达七年的苦读。
同郑峰作伴的小陪读名叫李一,是郑峰家中长工的孩子,比郑峰大上两岁,是他在高门大院的生活中唯一的玩伴。
李一和郑峰一同去私塾找先生念书,一同习字诵经,一同玩耍挨罚,渐渐也长得一般高,不知道的旁人或许会以为府上有两个小少爷。
郑峰十九岁那年,李一陪着他去参加科考。
“少爷放心,这次一定金榜题名!” 李一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两个酒窝里弥漫开单纯的期待和喜悦。
郑峰郑重地点了点头,握着李一的手,承诺他自己加官晋爵后必定有他的好日子过。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顺理成章,可人生总不按人们预设的方向发展。
郑峰再次落榜了。而这仅仅是考童生的县试。
“没关系,” 李一安慰他道,“您年纪还小,又聪慧过人,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郑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人看见他手心里那层湿冷的薄汗。
又是五年过去。
又是一次落榜。
……
郑峰再一次登上乡试的考场时,忽然转过身朝李一招了招手。
“你来试试吧。” 他说。
那一年,郑峰三十岁,李一三十二岁。
郑峰再次落榜了。
揭榜的那一天,李一替郑峰前往红榜前查看名次。揭榜处人山人海,伸长脖子满目焦急的考生挨挨挤挤,到处都是臭汗味,到处都洋溢着希望和绝望的海洋。
李一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挤到榜前,一眼看到榜首的那个名字:李 一。
他惊惧交加,差点一个撤步跌倒在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自己……少爷呢?少爷的名字呢?
李一从前往后看了一遍,又从后往前看了一遍,还是没能在满目的黑字小楷中找到郑峰的名字。
他垂头丧气、胆战心惊地回到家,“扑通” 一声跪倒在郑峰的面前。
郑峰执茶杯的手顿了顿,霎那间便明白了结果。
“你下去吧,”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准备一个人静一静。
李一如遭大赦地谢过少爷,颤巍巍地起身准备离开。当他背过身的那一刻,郑峰又一次叫住了他——
“榜首是谁?”
李一膝盖一软,再次跪了下去。
……
二十年转瞬而过。
二十年前的那个放榜日,郑峰没有责骂李一。他是读书人,知道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有些事情不用苛责。
每一次的科考,他仍旧让李一“试一试”,而结果几乎如出一辙——尽管李一绞尽脑汁把试卷答得差一些,他仍然高居榜首,而郑峰的名字没有一次出现在红榜上。
终于,李一忍不住忐忑地同郑峰耳语了一个计划——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郑峰暴怒,长袖一甩,茶盅摔碎在地,“这是读书人做的事情吗?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自我反省!”
李一眼眶含泪地应了是。
再后来——
“咳咳,” 老秀才身边的小厮低着头咳嗽两声,提醒道,“老爷说渴了吧,喝点茶。”
老秀才瘪了瘪嘴,勉为其难地停下讲述的节奏,接过茶盅喝了两口。
“再后来,我在去年考上了秀才。”
他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故事。
他没有说李一怎么样了,也没有说渡江是为了什么,但是艄公没有多问。
靠岸的时候,小厮将一吊钱交给艄公,一行人缓缓下船离去。艄公正欲整理船篙下岸,忽见那递给自己的一吊钱上拴着根布条。
他将那布条解下,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李 一。
那字迹同艄公方才在船上看到的、老秀才展开的郑峰应州府回信上的题字一模一样。
这就是老秀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