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阴沉,正是青天白日,本该夺目的日曜却被重重黑云遮挡,东方苍穹之上,一轮新月清泠而悬,日月争辉,是数年来难得一见的天象,却因为那抹弦月染上了血色,分外诡异。
少林寺内,血流成河,十八铜人仅剩四人。
要知道少林寺历来以武学上的巅峰造诣独占武林鳌头,精妙的罗汉拳,神威的金刚掌皆是每一个少林弟子需要掌握的武功,一个普通的扫地僧已经能够敌过江湖上二流高手了,而十八铜人身为少林寺的守门神,可想而知其水平之高。
但连神一样存在的十八铜人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都只能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为她宰割,这个女人的武功究竟达到了怎样难以想象的境界?!
在场的幸存者看着死人堆里的那个瘦弱身影,眼中已经不光是忌惮,而是转变为深深的恐惧了!
武林今亡矣!
飞飞的内心一片死寂,手上的生命激不起她的半分仁慈,鲜血溅在她的眼尾,她的双颊、她的脖颈,她身上的每一寸……可是她的灵魂却荒芜得不知如何安放。
沈大哥不在了……她忍受着千万年的孤寂和折磨才换得相守一世的沈大哥死了,纵然他可以经历轮回再一次重生,可是她没有机会了……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们最后的结局就只能是这样了么?
飞飞茫然的抬着头,任由绵绵细雨浇灌着自己枯竭的心。
原来他们……不得善终啊……
不!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她承受了那么多却只换来这样的收场,那么沈大哥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此下场?
老天何曾对他公平?!
飞飞隐去眼角泪花,眼神越发偏执起来,她提起剑慢慢走向一禅大师,那和尚已经身受重伤,却依旧安详地坐在地上打禅,闭着眼,鲜血顺着他的胡子嗒嗒往下淌,在这惨无人寰的修罗场中,他就像深入地狱,势要渡尽众鬼的地藏王菩萨。
一段佛性的金刚经,只为渡凄惨死去的魂,渡沉迷杀戮的人,渡曾经袖手旁观的自己。
“敢问和尚念的是菩提树上的哪本经,判的是圣贤书里的什么公道?”
一句话,彻底扰乱了一禅的佛心,他幽幽睁开眼睛,看着心如死灰的飞飞,似有怜悯,这一刻,也许他仿佛真的悟到了佛说的“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如果当时他出手平息了众家的怒火,不至于对李氏父子和沈浪赶尽杀绝,又怎会引来这女子的悲愤杀戮,自己更不会被这滔天的杀业缠身,这场浩劫,他到底沾上了因果。
“和尚,佛家讲求因果,试问我丈夫平生光明磊落,行侠仗义,他这样一个仁义的大侠,又犯了什么因才得此恶果?”飞飞语气平静,沾血的剑已经抵上一禅的心口。
一禅像是认命了一般,双手合十,从容的继续念着自己的经。
龙啸云死死将林诗音摁住,两人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就注意到了他们。
他的眼神却火热的盯着那个疯女人的方向,马上就要收尾了,如果真如八号当铺所愿,那么帮助八号当铺的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巨大的好处呢?
就是不知道当铺老板现在躲在何处窥视着这一切……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飞飞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答案,她吃吃笑起来,越笑越大声,仿佛要将这漫长时光里的憋屈都给笑出来,两行清泪洗刷着脸颊上的血迹,乍一眼望去,竟好似泣出了血泪。
“什么天道轮回,天道瞎了眼!这个世界加起来都比不上沈大哥一根头发丝,如果天道执意如此,那我就只好毁了这个世界!”飞飞眼中闪烁着疯狂和冷意,她抬手举起剑,狠狠朝一禅的心口刺去!
“一禅大师!”有人在惊呼,可更多的人只觉得兔死狐悲,他们今日是注定走不出这个杀戮场的。
没想到,少林寺成了众多英雄的埋尸之地。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青霜剑横出,挑开飞飞手里的那柄剑。
那个瞬间仿佛无比的漫长,白衣剑客的衣袂被风吹起,细雨从他惊怒沉痛的双眸中掠过,他看着眼前的这个满身煞气,眼中带血的女人,是那么陌生,那么令人无法相信。
飞飞看清来人后,眼中瞬间迸发光芒,仿佛消失了的人性再一次回到她的身上。
沈浪护在一禅大师身前,手中的武器先于他自己的思考,无论何时都不会指着她,而是转向指着地面。
此刻,他看着飞飞,全然是震怒的冷意。
飞飞颤抖着双眼,本就惨白的脸眼下更是白上三分,经历过失去他的大悲和失而复得的大喜后,清楚的意识到这周围的堆尸如山,是她无法解释清楚的局面,整颗心登时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沈浪扫视着这个院子里的惨状,每看过一个无辜惨死的人他就越痛彻心扉一分。
“好你个沈浪,先是玩了一招金蝉脱壳,后又是纵妻杀人,你就是个武林败类!”
“沈浪,枉你自诩英雄好汉,今日之事,必将传遍武林,届时武林众英豪一定会为我等报仇雪恨!”
“沈浪……”
幸存的人见到沈浪,讨伐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只当死前痛快痛快嘴了。
飞飞心里明白,任她如何巧舌如簧,都没有用了,她犯了他的大忌了!
这一回,真的无可挽回了!
“哐当——”一声,手中的剑早已经握不住掉在地上,恐慌至极的她根本不敢看他,只能颤抖着身子往后退开几步。
“你一直都在骗我……”沈浪猩红着眼,盯着她再无往日柔情,只有冷漠的诘问。
乱了,一切都乱了!
说什么都已经是死局了,飞飞抬起眼,泪眼朦胧的瞧着他,一副不再为自己辩驳的样子。
“你说话,我只要你说一句话,一直以来,你真的……真的都在骗我?”
飞飞怔忡住,无他,而是被沈浪留下的一滴泪给深深刺痛了,他是何等乐观的人啊,天大的委屈都不曾掉过一滴泪,她也只见过他掉过两回泪,那两回都是她将死和已死,而这一回,她能感受到他比任何时候都来的绝望。
但到了这种份上,他的言语中还是对她抱有一丝期盼。
可是……她说过的,不再骗他……
“抱歉……”飞飞难捱的低下头,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意识到,他们的安稳生活,是被她一手给摧毁了。
两个人看着彼此,默默流泪。
“为什么要杀熊猫儿?”
飞飞无法告诉他是她放纵了心里的凶兽才造成了熊猫儿的惨死,她心里的偏执和毁天灭地的冷漠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在孤寂的岁月中逐渐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她的心和灵魂都是病态的,可一旦说出来,没人会理解她,只会觉得她生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沈浪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
好兄弟惨死于自己枕边人之手,饶是他一向想得开,此时也被这个残忍的事实逼出了几口鲜血,他惨然的扶着胸口倒下。
“沈大哥!”飞飞一惊,立刻小跑过来扶住他,悔恨与自责蔓延在心口,她啜泣着道歉:“对不起……是我造的孽,你不要怪你自己,不要为难你自己,一切都是我的错……”
沈浪是非分明,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和她站在一起,更无颜面对熊猫儿的在天之灵,才要抽手离开,却感受到那隆起的腹部,来自新生命强有力的一脚。
沈浪垂眼片刻,忽然潸然泪下。
那是……他的孩子呀,他还未出世的无辜稚子啊。
幸存的人还在叫骂,连绵起伏。
沈浪起身径直走向那些人,留在原地的飞飞默默的看着他,不敢靠近,猜不透他想要做些什么。
下一瞬,飞飞瞳孔放大,呼吸都停了瞬息。
只见沈浪郑重的跪在地上,冲着这些人磕了三个头,一下比一下重,等他磕完抬起头后,原本光洁的额头已经殷红一片。
“沈某无颜向诸位辩驳,只求诸位……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不牵连腹中孩子……至于白飞飞……”
都到了这个份上,沈浪莫不是还想要替这个杀人女魔头求一个宽恕么?想到这儿,武林众人只怒其不争。
飞飞还陷在焦灼的情绪中,沈大哥忽然转过头,远远地望了过来,这一眼包含了太多的酸楚和无言的悲伤,那股死气沉沉的绝望几乎就要摧毁了她,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说,又好像有数不尽的哀伤要等着谴责她……飞飞害怕极了,不知如何面对。
忽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莫名其妙感到不安,来自灵魂深处的强烈不安。
“……沈某愿意代她一死,以此谢罪!”
飞飞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再然后,她的眼中就只看到了那个缓缓倒下的身影。
“不——”她疯了一样扑过去,管不得众人是何神色,抖着手就按住他颈间鲜血喷涌而出的地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砸在沈浪的脸颊上。
她悲怆的眼中已经呈现不了他的眉眼轮廓了,满眼只有脖子上那怎么也止不住的鲜红。
她颤抖着身子手足无措,纵然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却依旧改变不了他逐渐逝去的生机,她崩溃的哭喊:“怎么办……我止不住血,怎么办……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们谁来救救他,我愿意让你们千刀万剐,你们谁来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到了最后,她竟然开始向旁人乞求。
弥留之际的沈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只觉得那声音悠远的像是来自远方,想要抬手替她擦擦眼泪,却发现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要问清楚,此刻却只有释然两个字。
他接受不了她的真面目,却也为了救赎她而死。
飞飞,前路漫漫,我只能护你至此,盼你能够痛改前非,赎清自己身上的罪孽,还有……好好养大我们的孩子,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沈浪的嘴一张一合的,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遗言宣之于口,可却是无声的遗憾,飞飞一个字都没听到,她只看到沈浪慢慢合上的双眼。
“沈大哥、沈大哥——”飞飞抱紧沈浪,哭得哀恸不能自已。
趁着飞飞陷入无尽的悲痛中时,那些尚有一口气的人早已经脚底抹油,逃出生天。
雨越下越大,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为沈浪的逝去而哀悼。
怀中人的温度早已经冷却下来,可飞飞魔怔了似的就是不愿放手,整个人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弦月慢慢变成一轮血色的圆月,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风呼呼的叫着,就像来自地狱的召唤。
有个身影悄然出现在飞飞眼前,飞飞感觉到了,却不曾抬眼。
“我可以救他,只要你能给得起报酬。”
飞飞盯着地面,冷冷的笑了。
“这一切是你布的局吧,你早就猜到那个东西在我身上了是不是?”
说完,她慢慢抬起眼,眼中似有泠泠山泉。
来的人正是八号当铺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