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日,嵩山脚下阴雨不断,原本空气中剑拔弩张甚嚣尘上的气息也随着这场阵雨渐渐冷却下去。大雄宝殿外,祭坛高高架起,上面供奉着佟自商和神龙帮二十余人的灵位,祭坛前搭起一个巨大的柴火堆,四具被白布盖起来的尸体整齐陈列在上,十步之外,依旧是十日前那拨将李氏父子逼上绝路的名门正派,只是各派方阵如今装束齐整,神情庄严肃穆。
祭坛之上,是为首的点苍六剑传人和神龙帮陆帮主,皆身挂孝服,正悲怆的对着灵位说着悼词。
熊猫儿站在丐帮首列,打量着在场的人,神色不虞,直咬腮帮子,浑身肌肉更是紧绷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七日前,六个门派派出去搜山的人在五乳峰崖下离地面二十丈高的岩石堆上发现了四具死绝多时的尸体,可惜这几人品相早已经摔得面目全非,只能靠着相似的衣服确定这四具尸体就是沈浪他们。
他们将这四具尸体带回少林寺,神龙帮的人直接拍手称快,倒是谢远道几人面有不忍,吩咐手下替这四人整好遗容,置办棺敛,言语中无一不在惋惜被无辜牵连的沈浪,反被神龙帮的人听到骂其虚伪,本来都是一样的刽子手,刀口上的血都没擦干净,点苍派凭什么踩着其他门派来显示自己的高贵?何况沈浪一瞧就和李氏父子是一丘之貉,他若是无辜,如何对得起那二十八条白白丢掉的性命?
不过再怎么样都是两派底下后生们的小吵小闹罢了,闹不到点苍六剑和陆帮主跟前,但是陆帮主对于给这四人置办棺敛也是颇有微词,最后经过商议,便决定开坛设祭,按照七日习俗,焚香斋戒,最后以四人祭天,告慰亡灵。
此刻祭坛之下,一片寂静。
谢远道焚烧祭品,手持三注敬香,面上一丝不苟,朗声念着,“今诚惶诚惧顿首告之于诸天神佛与四方仙灵,下通达地府幽冥……”
声音之大,回荡在五乳峰山头。
林诗音、龙啸云趁人不注意,早就在祭祀开始前,偷偷潜入了大雄宝殿匾额后面,林诗音此刻身穿白色素服,在得知自己姨父和两位表哥都已经身死后,整个人都恍惚了,回过神来就抑制不住要放声哭泣,幸而龙啸云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叫她出不了声,林诗音悲从心来,身心受创,一时间竟然被捂晕过去,龙啸云发现后,别提有多嫌弃了。
等林诗音醒来时,再次回忆起姨父和表哥们遇害的事实,又忍不住要哭,有了上一次经验,龙啸云再捂住她时稍稍放松了力道,怕林诗音坏事,他压低了声音,警告一番:“你若还想替他们收尸,就控制好自己,不然我们也得跟着他们一起死。”
林诗音攥紧了拳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瓣,任由眼泪无声的落在龙啸云手上,龙啸云皱了皱眉,到底没有松手。
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后,龙啸云才松开让她呼吸新鲜空气,林诗音哭红了鼻子,抽搭着小声说道:“我明白的,多谢你了龙大哥,李家遭此劫难,谢谢你还愿意这么帮我。”
“说的哪里话,我们是朋友。”
龙啸云在林诗音身后,仗着林诗音不能回头看他,嘴边得逞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掉下去过,八号当铺真的说到做到,他想要扬名立万,自己豫州狂刀的名号就打了出去,他想要得到李庄,眼下李氏父子就死了,只是要他付出的代价却是一次比一次巨大。
但人生来就该搏一搏,与其寄希望于一世又一世虚幻缥缈的轮回,倒不如用这死后的灵魂搏出一回潇洒快意的人生,死亦无憾矣!
他出卖了灵魂,八号当铺也同样回馈了等价的帮助,对于八号当铺近乎鬼神的手段他一直心向往之,趋之若鹜,此次有了八号当铺的帮助,他才能悄无声息的潜入神龙帮,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用飞刀连取二十八条性命,不仅如此,进入豫州地界后,八号当铺更是将那个神神叨叨的白神父给牵绊住,让其不能再影响自己的计划。
想到此处,龙啸云搭在腰间的手意味不明的紧了紧,心里暗笑,怪只怪李修贤愚蠢毫无防人之心,竟然会将幼时第一次所铸的飞刀当做结义信物赠与他,有了这二十八条性命,李家父子在绝路上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而李氏父子一死,李家又无其他族人,偌大的家业肯定会落在林诗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了吧。
他落在林诗音身上的目光,就像见到食物的鬣狗一样,隐隐狂烈又猥琐下流。
两人屏息苟且在牌匾后,伺机而动。
山脚下,风尘仆仆的飞飞站在山门前,不过过去了几日功夫,她竟好似瘦了一圈,脸色如大病初愈般苍白孱弱,穿堂的山风将紫色衣袂吹的翩翩而起,宛若莲开足下,她紧了紧怀中装有重要东西的瓷瓶,一脸肃杀的盯着少林寺的方向。
各个门派的首领依次上完香后,谢远道抬眼扫视了在场的众英雄,方才抬手示意点火的弟子们,“点火吧!”
林诗音睁大眼睛,就要扑下去,龙啸云连忙拉住她,虽然摁住了林诗音那句脱口而出的“慢着!”,但两个人却不可避免的从匾额后滚落下来,龙啸云心里直呼要遭!
“慢着!”
此时,人群后面也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却极具威严。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只见一身怀有孕的绝美女子神色严峻,目不斜视的走上前,若是仔细看,还能瞧出她眼底颤抖的水光。与此同时,林诗音与龙啸云也被离他们最近的霹雳堂纠缠脱得不开身,霹雳堂的人看出了林诗音毫无武功,因此只两下擒住她后,剩余的人便集中精力对付龙啸云,龙啸云气得心里简直要骂娘,林诗音悲愤交加,冲着白飞飞的方向,喊道:“白姐姐,姨父、表哥和沈大侠他们……他们都死了!”
飞飞脚下一顿,身形竟有瞬间的踉跄,熊猫儿瞧着那摇摇欲坠的大肚子,心都悬到嗓子眼儿了,瞬间挪到她身边,抬手扶了一下,赶忙问道:“白姑娘,你没事吧?”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谢远道摆出了架子问道。
熊猫儿立刻道:“谢大侠,她是沈浪的妻子。”
“哦?”谢远道颇为诧异,与台上另外几个人面面相觑,无端端竟然生出几分心虚来。
熊猫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飞飞身上,“还能走么?”
飞飞一眼也没瞧他,失去光彩的眸子怔忡的盯着前面地上的砖块,熊猫儿抿了抿唇,头一次知道什么叫鸳鸯失偶,形单影只,白姑娘这副惶恐无措惴惴不安的样子,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啊。
可他又不能再多说什么。
“白姑娘,你得坚强起来,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想必沈兄也不愿意见你如此。”
飞飞咬破了嘴唇,鲜血淙淙往外冒,她眼中寒光一闪,一把推开熊猫儿,脚下一蹬,轻盈的落在柴火堆上。
她这一手直接惊到了熊猫儿,熊猫儿愣在原地,呆若木鸡,心里翻起惊涛骇浪,这……这还是沈浪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妻子白飞飞么?
白飞飞竟然有武功,沈浪知道这件事么?
见到飞飞已经站在了柴火堆上,所有人都有些讶然,擒住林诗音的人一时不妨,被她踩了一脚逃脱了,龙啸云却在同一个瞬间被人拿下。
林诗音跑到柴火堆前,看着高高的柴火堆,根本上不去。
她急得朝飞飞大喊:“白姐姐,你能不能拉我上去?”
飞飞置若罔闻。
她在四块白布下找到了漏出的一节熟悉布料,在众人打量探究的目光下,走到那跟前,心里觉得十分荒谬,不过数日不见,她的沈大哥怎么会变成白布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呢?
飞飞歪着头,不信邪的左右打量起来,可视线越来越模糊,飞飞只觉得自己的喉间被哽住一般,艰难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该掀开白布一瞧究竟的,但伸出的手再也止不住的颤抖。
熊猫儿面露不忍,飞身上来一把按住飞飞的手腕,“白姑娘,别看了,沈兄是从峰顶坠落下来的,面容早就毁了,你见了只会更伤心的。”
这时候,站在丐帮一旁的神龙帮帮众开始小声的讨论起来。
“这熊猫儿似乎跟沈浪的遗孀关系匪浅啊,这么说他岂不是也跟沈浪关系不一般了?”
“就是啊,亏得他前几日装的那样像,所有人都被他蒙骗过去了,竟然没瞧出什么端倪!”
“这熊猫儿在丐帮地位不浅,莫不是整个丐帮在暗地里支持沈浪他们,好啊,本以为六个门派一条心,没想到竟然有人生了异心,幸好沈浪他们跳了崖,不然说不准他们和丐帮还有什么后招对付我们呢!”
“放肆,我丐帮自来是天下第一大帮,一向只尊‘公理’二字,断然不会是非不分。”
左功龙听着这些言论,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却是乐开了花,熊猫儿挑起了各门各派的怒气,饶是自己身边这几个长老再想推着熊猫儿上位,为了维持丐帮与各门各派的和气,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熊猫儿自然知道这样下去不妥,伸手想将人带下去,“白姑娘,随我下去吧。”
飞飞侧目而视,她无比疑惑,无比愤怒,熊猫儿怎么能够如此平静,他不是沈浪的好兄弟么?
是了,他只是沈大哥的“好兄弟”罢了,如何能够与她感同身受,体会她的肝肠寸断……
飞飞哂笑一声,挡开熊猫儿阻拦的手,跪下身子,狠下心来,揭开白布。
手底下的,是一具高度腐烂的肉体,早已经看不出生前这人的丰神俊逸,只是腰间的那条腰带飞飞却是眼熟得很,那是他们一起去成衣店里买的。
所以,这……这真的是沈大哥……
飞飞神色淡漠,产生这个认知的瞬间,却是非常茫然,片刻后眼中泪水才簌簌而下。
肝胆俱裂的痛苦如不见底的深渊巨兽,一步一步将她拉入失控的境地,从沼泽里滋生的黑暗,正在一寸一寸吞噬着她心中的光明。
“啊——”她撕心裂肺的叫出声,如杜鹃泣血。
真是听者流泪,闻者伤心。
喊完了,抑制不住的痛苦却没有减少,蓦然,她赤着眼睛,却泠泠笑出声来,“呵呵呵呵呵……我苦心孤诣了多年求来的结果呀,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声音既心碎又绝望,这下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待疯子的目光看着她,猜测着她是不是伤心欲绝出了毛病。
在众人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对熊猫儿出了手,直接碎了他的丹田,又硬生生将熊猫儿的双手和双腿折断然后扔下去,等丐帮的人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时,只听她残忍又茫然的说道:“从前你同他说过情同手足的,既然你没有履行好这份承诺,那你的手足也不必要了。”
熊猫儿直接昏死过去。
“啊……”林诗音惊恐的仰视着白飞飞,她脚下发软的往后退了几步,往日的亲昵被当下的害怕抹得一干二净。
“至于你们……”飞飞抬起眼扫视着在场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玉指揩去眼睑含住的清泪,又顺势拢了拢被风扬起的一缕发丝,冷冷一笑。
下一瞬,她就飞到祭坛上,在谢远道他们惊慌的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一脸冷漠的掏出了叫嚣声最大的陆帮主的心脏,喷出的鲜血一下子飞溅到她的眼尾眉梢,令她看起来就像个来自地狱的索命罗刹,可怜陆帮主遗言还没交代人就这么没了,还是死不瞑目。
飞飞扫了眼供奉的灵位,在点苍六剑防备的目光中,语气森然,“在我眼里,全天下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夫君一根汗毛,为了这么几条贱命,你们就敢逼死我丈夫,如此,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留下来给我丈夫偿命吧!”
点苍派的几位大侠剑还没有拔出来,就直接被飞飞送下了地府,鲜血沾到她的衣服上,还有肚子上。
这一幕血腥又残忍。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闻到了血腥味,不安分的踹着她。
飞飞捂着肚子,额间沁出薄汗,可她知道此时的自己绝不能倒下,于是便咬咬牙,掏出一根银针,按照之前医女给她扎针的穴位,狠狠扎下去。
“妖……妖女!”有人终于回过神来了。
“她是个妖女!”
“那个妖女好像身子不适……”
“咱们趁她病要她命,却不能让她逃了!”
“杀呀!”
底下群情鼎沸,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见着这个妖女当着他们面就开始凶残的杀人,于是大旗门的人首先就举起手中兵刃向她袭来。
她镇定自若的站在大雄宝殿外,身后是我佛慈悲的佛祖,而身前是一群举着兵刃要置她于死地的名门正派,这场生死局,所有人都已经入局。
……
山下,一行约十人的队伍正在徐徐上山。
为首的四人一身朴素打扮,都戴着帷帽,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其他人也纷纷停下,不明所以。
最前面的人撩开帷帽的帘子,露出的那张脸赫然就是早已经死去的沈浪。
而另外做了伪装的三人也纷纷露出真容,不是李明允父子三人又是哪个!
“沈大侠,怎么了?”李修贤疑惑的看着沈浪的侧颜。
沈浪打量着四周葱郁丰沛的丛林,剑眉深深皱起,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重,“山中、林中都飘着一股血腥味……”
“难道是山上出了什么事情?”
沈浪没说话,漆黑明亮的眸子望着前方的山路,忽然,瞳孔一阵紧缩,那山路上,有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正在往山下蠕动着。
为什么说似人非人呢,因为那人的手脚好似全都断了,只能靠着自己躯体翻滚着挪动位置。
沈浪他们快步跑上前,近在咫尺打了个照面,叫沈浪看清了是何人,当即心下就重重一沉,失声喊道:“熊猫儿!”
他赶紧将熊猫儿扶起来,惊怒的看着熊猫儿被折断的双腿双脚,痛心疾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
熊猫儿伤得太重,本来就只靠着一口气吊着续命,好在老天开眼,教他碰上了要等的人,他的一口气终于泄了,“沈……沈浪……快……快走……”
还不等沈浪问清楚原由,熊猫儿眼睛一闭,彻底没了气息。
“猫儿!猫儿!”
痛失兄弟,沈浪心痛至极,悲伤之余,他找了棵歪脖子老树,暂且将熊猫儿的尸身安置好。
李明允忧心忡忡的带领着感业村当年那件事的知情人凑上前,询问沈浪,“看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咱们还要不要上山去?”
沈浪看这熊猫儿的尸体,悲伤又坚定的道:“我要去看看,毕竟杀害熊猫儿的凶手还在山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