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沈椿嘴唇掀动，神情复杂地看着沙发上的人，因为没来由的羞耻，半晌才慢慢接下去：“那时候……我在你病床边哭？”
伯都扬起淡淡的笑，原是默认了，当然他并没有把那句无端暧昧的话告诉沈椿，不然对方肯定会像只跳脚的猫儿，张牙舞爪就把他赶出家门。于是他改变了说法：“应该是你，那时候只看到衣服胸口那绣着的一枚徽章，那是治疗塔的标志。”
沈椿拧起眉，震惊于这个故事回不过神，抱着手挪到一边，警惕地上下打量他：“只要是治疗塔的职员都有这枚徽章，你怎么就确定是我？”简直莫名其妙，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你叫沈椿。”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告诉你？”
“……”这也是伯都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告诉他这个名字，为什么要说是他将来的“爱人”？
见他陷入沉思，沈椿舒口气，将散落下来的额前发往后拢，“你这个……哨兵都有预知未来的可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潜意识里预见我，但是你梦对了，”偏过头，他朝转过来的脸弯了下眼，露出一个迷人的笑，“我会帮你。”
伯都瞳孔缩了缩，两片弯刀般的睫毛跟着一颤，面上虽是那张苍白无力的脸，耳朵尖却飘着一抹红，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顶头落下的光随着一声细微的滋滋声骤然收起照拂，所有灯一同覆灭，整个屋子再次变得昏暗不清。
“怎么回事？”沈椿奇怪地抬头看了看电灯，起身往电闸那走去，嘴里还在嘟囔，“跳闸了吗……我明明刚交房租……”
身后恍惚传来伯都冷淡低沉的呢喃声，“沈椿，不能后悔。”
说得太轻，沈椿没太听清他的话，掀起电闸的保护罩，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确实是跳闸了，他把电闸往上推，屋里的灯还是没反应，仍旧一片黑暗。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路灯光亮充足，偶尔闪烁几下，几只飞虫聚在罩子下四处扑飞，在地上投下被拉长的古怪身影。隔壁的公寓楼也亮着灯，显然没有发生过突发的跳闸。
看来不是集体跳闸，是这栋楼的问题，也许是总电闸线路老化了… …他这栋楼刚好在小区的最里边，住户不多，只要他和五楼的住户，再加上最顶层的房东。
不想麻烦跑上跑下，沈椿掏出手机给房主发信息，告诉他跳闸的事情。
等他发完短信，身后伯都一直都没说话，他转过头去想和他解释跳闸的事情，张了张嘴，猝然一直通体发光的老虎立在沙发边，闪着那双金色兽瞳幽幽盯着他，吼声低沉沙哑，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强撑着不露出自己的弱点。
西伯利亚虎，伯都的精神体。
在任然那片精神图景，潜入海底救他的就是这只漂亮的金虎。
沈椿呼吸一滞，许是职业习惯的保持距离，站在那迟迟不肯移动步伐，生怕自己也变成那只金虎的目标，再靠近一步便越过来将他撕碎。
在很多情况下，规定禁止哨向在公众地区随意释放精神体，虽然普通人并看不到他们的精神体，但是容易造成同一区域内的精神混乱，因此工会特意规定哨向在塔外除任务外不得释放精神体。当然，许多塔也有自己的规定，但是作为治疗中心的治疗塔，任何哨向更是不能释放精神体，因为精神指导师潜入哨向图景容易激怒其精神体，这是深度意识对外来物的排斥和驱逐，一般精神体都会小幅度地攻击指导师。
沈椿早些年接手过很多哨向，未觉醒的精神体通常是一团黑球的形态追着他，这种还算好对付。但如果是那些觉醒的哨向，特别是大型食肉动物精神体的哨兵，沈椿往往还没潜入图景就被精神体堵在精神网那。要是遇上失控又具有攻击力的精神体，沈椿还得担心自己的精神网被撕碎。
老虎显然列入了危险范围，沈椿脑海里响着警铃，心里下意识开骂了好几句，脸上还佯装冷静道：“怎、怎么突然放出精神体了？”
伯都靠在沙发那，两条束在制服裤里的腿修长有力，交叉随意搭着，他身子微微往后靠，像个时尚明星随时准备拍照，身后那扇窗漏进来些光，如同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肩胛上，沿着比例刚好的上身绘出浅色的光晕。
“你说要帮我的，不能后悔。”伯都说，抬着眼，穿过黑暗中的一段距离准确落进他的眸子里，笑容浅淡凄凉，“你可能会害怕。”
沈椿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他在向自己坦诚，释出精神体，抛出精神网，把他清清楚楚地剖析在自己眼前。
就像他之前说的，最致命的不是身体上的伤，而是有人曾蛮力侵入了他的精神网。
沈椿咽了咽喉咙，不确定问道：“一定要今晚吗？”或许他们可以找个好天气或者在医院里，而不是这时候，他担心会加重伯都的情况。
伯都扯了扯嘴角，神情黯淡，眉宇间满是无奈，“或许我没有明天了。”
“别那样说。”
“至少，你先看看我。”伯都说，“占据我的精神，掌控我的意识，帮我回到那天的情景。”
沈椿睫毛眨动着，呼出的气有些温热，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纠结什么，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好，我帮你。”他释出精神网，迅速铺满了整个房间，与虚弱无光的精神网缠绕在一起，“但是，你受不了的时候得告诉我，”沈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再害死任何一个人。”
伯都喉结上下滑动了下，还未等他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识，沈椿已经强硬侵入了他的精神网，意识遽然发出最后警告，带动全身每个细胞抵抗突然的入侵者。
那次任务出事后，伯都的精神变得极端无常，排斥侵入的其他精神力和精神网，也许是严重受损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许多指导师被他逼迫得无法潜入精神图景，无法帮他查明深处的精神受损问题。
黑塔毕竟只是家小塔哨，无法为他提供更有效的治疗。伯都是在某天坐在病床上放空精神，听见外头雀鸟的叫声时突然产生的念头，他要去找到这个叫“沈椿”的男人，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去。
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沈椿或许真的能救他。
但显然，和不少精神指导师那样，强制侵入几乎让他浑身剧痛不已，神经被撕裂，心脏被攥住，最脆弱的地方任人侵略彻底惹怒了反骨的另一面，长着和他一样面孔却只有负面情绪的恶魔人格在大声叫喊，骂他神经病，骂他将两人推向死亡。
那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嗡嗡作响，身体也跟着发出抗议，脱离他的掌控，伯都两只手颤动着，一瞬间流失的力气令他无法站立，跌坐在地上，有人快一步抱住他的腰，“伯都，你不该这么逞强。”鼻尖是一股山茶花香，像阿嫫带他去某座山看见的满山白山茶那样令人深刻。
沈椿将他扶到沙发上，借着外头晦暗不明的光瞧他渗满冷汗的额间，伸出手抚上那片眉骨，“伯都，我们明天再进行算了。”
伯都原本虚虚搭着他的手攥紧了，抓得他指骨发疼，但他没说什么，因为这位哨兵固执地要他继续。沈椿咬咬牙，也攥着他那只手，低声道：“撑住……”
他再次铺展精神网，侵入伯都的精神图景，浅层海里那只金虎来回踱步，闪着金色眼眸阴森森地盯着他，但没有阻止他前进，显然它知道他是来拯救这具身躯的救世主，甩着尾巴扭头隐入了更深处。
白。
进入浅层海，沈椿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字，眼前不是构建的图景，是一片明晃晃的白，一望看不见尽头，默默吞噬了浅层海入口，封住了退路，彻底将他包围在了这块白色空间里。
沈椿伸出手，茫然停在半空，像个瞎子那样四处触碰，却什么也碰不到，白茫茫的无尽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认知令他感到恐惧，只能来回走动，企图碰到深层海的入口。虽然一片白，但是总会有下一层的接触点。
最浅层的精神图景是哨向的精神状态，一般都是其美好的图景展望，而通往深层图景的触碰点在浅层构建的图景里，比如一个人的浅层图景有一棵树，那么在树身那里就有深层图景的接触点。
深层图景为哨向内人最渴望，甚至可以说最邪恶，并不一定是美好。伯都精神这么抗拒他的到来，想必一定把那天任务的记忆埋到了深层意识里，为了得到那份记忆，沈椿必须进到伯都的深度图景。
想着，掌心触到了一处地方，沈椿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没入白色里，才突然发觉伯都的浅层图景并非只是白色，又或者说根本不是白色，是严重的精神受损屏蔽了他的精神图景。
沈椿不知怎的鼻尖一酸，他触了触位于掌心下未曾见面的图景，通过形状判断那是一朵花。
或许这里曾经是一座花园。
沈椿暗然地想，不等他收起心神，掌心下的花骤然消失，白色被黑色驱逐，逐渐形成一个圆圈将他整个人拉扯进去。
不好！
沈椿神色一震，想收回手已经来不及，黑暗越来越大，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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