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坠下地平线,火烧云聚在东塔训练后山的山尖,从治疗塔远远望过去,宛如用紫红色笔刷于边际随意略过的一撇美色,晚风涌进了屋内,卷乱了置于桌上各种文件。
没有人在意,三个天塔的治疗塔负责人垂首站在一旁,视线齐齐落在沈椿身上。屋子里那座固定电话传出主席先生的低沉嗓音,他在细数这位优秀精神指导师犯下的错误,尽管前年他还亲手将“杰出贡献奖”颁给了这位年轻人。
末了,他毫无情感念完稿子提名的罪状,问他是否反驳其中任何一条。
沈椿嘴唇嗫嚅着,目光落在桌子后坐得端正的长官脸上,背光的脸让他看得不太清楚,看但从对方一条缝的唇线可以推断出那位并不太建议他进行反驳。
于是沈椿不再挣扎:“是的,主席先生,我承认所有的指控。”
一侧的何桢竹想要上前,被身旁的伙伴扯住了衣袖。
主席先生再次开口,内容变成了组织对他所犯下错误一同议论出的惩罚结果,问他是否接受处罚结果。
沈椿垂下眼脸,看着还未换下的手术室泡泡鞋,在这一刻,他还在想能不能把这双鞋算进自己的私人物品。“是的,”他深呼口气,背在蓝色无菌服的手搅紧了,“主席先生,我将接受所有的惩罚。”
电话那头不再说话,桌后的长官倾过身准备挂断通话,这时主席先生的声音响起,“沈,十年不易,组织会记住你的所有贡献。”
沈椿抿了抿唇,心底嗤笑一声,泛起了酸苦,又听见那头声音放松了些,显得不再那么僵硬无情,“沈先生,你可以将脚上那双拖鞋带走。”
“……”
之后沈椿还真把那天的无菌鞋带回去了,稀里糊涂的,后来想起来这种行为未免太过矫情,直接把它和一些手术套装放进了无菌箱子锁了起来,搁在他家保险箱里。
何桢竹简明扼要地用三个字完美形容他的行为:“贱得慌。”
“……你为什么每次都能这么准确地骂我呢?”沈椿十分好奇。
两人坐在温酒屋里,隆冬腊月时候,风雪交加,窗边有人堆了两个雪人,圆滚滚的背影印在玻璃窗上。屋内热气腾腾,暖气足够抵挡一切寒冷,沈椿脱了外套,穿一件深色高领毛衣,喝得脸颊浮现两抹红晕。
何桢竹坐在他对面,就着花生米呷了口酒:“骂也骂不醒你啊。”
沈椿不以为然,“我早就醒了啊……现在就是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
这是他离开治疗塔的第二年,除了每天三点一线重复不变的教书生活无比无聊外,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显然何桢竹不这么认为,但不想拆他台子,默默把花生米推过去一些。沈椿撑着脑袋,视线晃到外套,“不过啊,最近我去医院的时候,就是那个医院,你知道的——企丰医院。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他们只有一个指导师!”
按照规定,为了初次觉醒的哨向能在第一时间寻求精神指导师的帮忙,二甲医院都应配置两名指导师,然而沈椿发现企丰医院坐值的只有一名,并且直接将精神指导划入了执刀范围,这就意味着如果一名任务中伤到需要手术的哨向转入这家医院,这名精神指导师便只能给他动手术,不管他有没有执刀的资格。
就算是在治疗塔,也不是每个指导师就能轻轻松松取得指导资格,需要通过治疗塔的严格审查才能进修双科。
这主要是为了保证手术室的合理分工,指导师一般负责保持患者的精神稳定,进行精神网的修补,辅助手术医生顺利完成手术,这种既要深入精神网又要进行手术的混合极大程度耗费精力,所以医疗法里对双执政有很严格的要求。
塔哨医疗榜上拥有双执政的都是佼佼者,何桢竹就是其中一个,“你可以举报它。”他眯起眼,凑近了些,“沈椿,我一直不是很懂,为什么你对治疗塔这么向往?它有这么值得你付出真心吗?”
想起两年前那天沈椿承认一切的画面,何桢竹至今还能气得半夜睡不着。
沈椿像是顿住,盯着窗外的眼睛缓慢眨了一下,半晌才回:“……它不值得。”
“那你为什么……”
“但是在那里我救活了第一个病人。”沈椿自嘲地笑了下,“它教会我如何控制精神力,如何操持手术刀,如何救一个人的命……我是说,它的意义难以描述,不仅仅是把我培养成指导师这件事。”
这世界上每个人心中都有很珍重的东西,难以用单薄的言语来形容,而治疗塔大概是沈椿心中的这种存在。他记得站在十字旗帜下宣誓的十四岁沈椿,也记得第一次和死神博弈的二十岁沈椿。
它教会他生与死。
沈椿短暂地做了个梦,睁开眼,入目是顶头绚烂的星空,海风徐徐吹过耳边。
竟然没被打出去……沈椿眨了眨眼,撑着手起身,旁边踏来一双黑色军靴,“醒了?”伯都伸手将他扶起来,“你的精神网不太稳定,我怕你遇到什么就进来了。”
“谢谢,我没事。”真是大救星,沈椿握着他的手稳住身子,瞧了瞧四周,不见任然精神体的身影,“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的精神体?”
伯都微微垂下眼,沉默了会说:“消失了。”
沈椿膝盖一软,伯都连忙缆住他的腰,他借着力站稳了,满脸疲倦仍挡不住失落。
“我救起你们的时候,一离开海里,它就消失了。”伯都说道,他起初也不敢相信,看见那具弱小的精神体碎成无数亮点,闪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它竟然是人型。”最后,他似乎更震惊于这件事。
沈椿点了点头,没细说什么。
既然精神体消失了,那么应该是新的精神体觉醒了,沈椿不由得想起海底那团黝黑浮动的阴影,认为那就是即将孕育而出的新精神体,他得先稳定住任然这块图景,修补好破裂的精神网。至于消失的精神体,他还得查,从最开始查。
这么计划着,沈椿打算先维护岛屿和海,伯都跟在他后面,嘴张了张,“需要我帮忙吗?”
沈椿回头瞧他,眼弯了弯,回以一个虚弱的笑,“我没问题。”
伯都犹豫着:“可是……”
话未说完,一股源源不断的精神力注入他的精神网,黑暗下的夜海一转,骄阳挂在半空,散出猛烈的光芒,也许并不太确切,但伯都觉得自己那光线照暖了他低度体温。
他愣了愣,几乎为这股暖流感到颤抖。
沈椿仍笑着,“回去,我可不想再分心给你。”
伯都抿了抿唇,无声地看着阳光下的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连累他,只好抽身离开,将精神网往回撤。
海岛上,又只剩下了沈椿一人。
顶头阳光奕奕照射着,在波澜荡漾的海平面撒下了稀碎的光线,随着海浪摇摇晃晃,宛如碾碎的水晶钻石,风时有时无从身后的雨林穿过,柔柔打在指导师疲倦的侧脸上。
沈椿又缓了好几会,溺水的感觉回潮似的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精神网在慢慢恢复,撑大了这片灿烂明媚的岛屿。
每一种精神图景都反映着哨向的精神状态。
任然的图景原本是黑夜下的孤岛,深海冷风,一切都透着凄凉和悲怆,而且新的精神体埋藏在海面下,表明他的意识在保护未现面的精神体,但这种保护太过激了,几乎要把精神体沉死在海底。
这种过激的保护行为是任然意识深处对某种行为的躲避,或者说,他在遭受了某种待遇后意识开始崩溃,浅层的行为意识让位给深处意识,由它来主管这具身体的行为想法。
遇到精神图景遭到破坏的情况下,指导师要释放出强大的精神力构建一层屏障,接手对方的意识将图景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阳光,岛屿,微风。
这才是任然最先搭建的图景。
所以任然究竟在圣所遇到了什么事,竟然把第一次觉醒时的图景全部覆盖,重新描绘了另一副图景,而且图景本意都是向美好的方向发展,又怎么会变成黑夜下的冰冷。
沈椿踩在软沙里,一步一步朝茂密的雨林走去,图景里有一道直通意识深处的通口,想要知道任然在圣所的生活,沈椿可以潜入他的深处意识翻找他的记忆。
走了一会他忽然回头,看向闪烁的海平面,那里慢慢浮现一团巨大的阴影,触碰在那道浅薄的平面线上,准备一个契机就要突破而出。
沈椿利用精神力帮任然的图景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给了未觉醒精神体一个诞生的空间,但是一旦他抽离出去,精神体没有足够精神力的支撑,很难成型。
沈椿不打算现在强制唤醒任然的精神体,他需要任然自己给精神体提功足够的精神力以建立两者之间的精神联系。而且任然现在的精神状态没有得到彻底恢复,只是依赖着沈椿的精神力得到部分恢复,要是精神体这时候成型,反而会吞噬任然的意识。
简单来说,任然现在的精神力无法提供给精神体足够的养分,精神体会反过来侵蚀宿主的精神和意识,最后会逼疯宿主,甚至会危害到生命。
沈椿收紧了些精神力,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黑团,等它在海平面下陷入等待时才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雨林里走去。
新的精神体应该是海属生物。
是海鸥,亦或是大型海洋生物。
沈椿打量着这座岛的环境,以此推测新精神体的形态。指导师的任务,一般都是从哨向的原始图景里判断精神体的形态。
靠着精神网,沈椿很快找到了雨林中心,一株硕大的芭蕉树颜色艳丽,长宽肥叶苍翠欲滴,沈椿站在树下,摸索着将手按在树身上,将所有的精神力凝聚这一点,深呼一口气,彻底将意识入口剖开,强制控制对方的深度意识为自己所用。
四周的景色骤然消失,逐渐被其他画面所代替,沈椿的精神网一瞬间断开连接,令他不由得闭上眼,身后似乎滚滚涌来咆哮凶猛的高层海浪,将他和海岛全部吞吐了黑暗中。
溺水呛死的感觉再一次冲上神经,沈椿仿佛被水淹没,呼吸不可思议地飞速换气,顶头阳光彻底消失时他遽然睁开眼,心脏剧烈跳动着,耳边都是粗重的呼吸声。
意识控制逐渐回归,聚焦的眼睛最先看到的是灰暗的天花板,有光散落着斜照在天花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光影,显出灰暗下阴冷坚固的水泥。
成功了。
这是任然的某个记忆。
沈椿减缓过分呼吸的频率,慢慢恢复冷静,控制着这幅少年身体,等缓过来,他撑着胳膊从地上起身,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个一间小房子,空间狭小,气氛冷清,只有一扇小窗立在铁门上方,长条窗口只有蜂窝纸盒似的大小,唯一的一缕明光直晃晃打在了天花板上。
屋里没有什么摆设,一张简陋的铁床摆在侧面的墙壁,紧靠着门口,四周寂静无声,连心脏声都放大了无数倍。
沈椿一一扫过屋内,蹙起眉头。
他认识这个地方,这是禁闭室。
禁闭室在塔哨、圣所和治疗塔的功能各不相同。在塔哨,哨向需要禁闭室来控制情绪,阻隔繁杂的不利噪音,也可以作为训练的场所,用于调控即将失控的情绪,一般都会在禁闭室里设置一张铁床。
在圣所,禁闭室仅仅是引导新生哨向学会如何控制心情,通常会将墙面刷成单一颜色,更多用于训练向导的心智,每个圣所对于禁闭室的处理各有不同,但是都不会将其设计成封闭压抑的形状,考虑到入所训练的平均年龄,要比塔哨的禁闭室宽大明亮,空气也更加流通。
而治疗塔的禁闭室更像是隔离室,早些年是用于惩罚犯错的塔员,后来被改造成了休息室……不少窝在实验室懒得回宿舍的人员要是在备用休息室里没位置就可以去禁闭室休息。
沈椿也在禁闭室睡过,但是治疗塔的禁闭室除了小以外设施还挺齐全,有床铺,书桌和洗漱间,更像是缩小版的折叠房间。
通过观察,沈椿确定任然所处的应该是塔哨的禁闭室。
也许是任然视角的原因,这间房子如同一间巨大的牢笼,狰狞古怪,将他禁锢在这块空气窒塞的四方之地。
任然去的是圣所,怎么会在塔哨的禁闭室里?
沈椿抬起手,发现少年胳膊瘦弱,两条细白胳膊上印着几条划痕,像是被人掐过,又或是被什么东西鞭打留下的印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是一件及膝的宽大上衣,下身四角裤,两条白腿裸露在空气中,泛着丝丝凉意,没有穿鞋,脚趾有些可怜地蜷缩起来。
这明显不是圣所的衣服。
沈椿抬起手,抚上横在脖颈上的东西,是项圈,勒着他的脖子,材料是皮质的,摸上去不算粗糙,上面还装有三个小铃铛,一碰就叮铃叮铃响。
尽管项圈没有勒着呼吸,但是沈椿感觉被羞辱似的,眉梢燃着喷涌的怒气,扯下项圈,盯着精致漂亮的黑色项圈,本该扔掉,沈椿却盯着出了会神。
该死,该死!
任然究竟经历了什么!
沈椿烦躁地来回踱步,走到铁床上四处翻看,试图找到一点关于这座塔哨的信息,但是没有,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什么都没有。
找到事情的源头,就得找到这间塔哨,可他翻来覆去,禁闭室根本没有什么,他抬眼盯着那方窄小的窗口看,几缕光线黯淡,应该是阴天。
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企图听到外界的声音,禁闭室的隔离材料都是本部派发的,质量很好,但有些禁闭室就建立在训练场所周围,如果他幸运的话可以听见一些外界声响。
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训练哨声,以及应和声,听得不太真切,沈椿思考着能不能通过铺展精神网捕捉更多的信息,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靠近的说话声。
大致男人,声音粗犷,不知在聊些什么,有低低的笑声传来,沈椿集中了精力,只能听见含糊的一句。
——「悠着点玩。」
沈椿还未听到更多的信息,这时任然突然弹开身子,那道铁门像是一块灼热的铁门烫伤了他的面颊,温热的东西顿时滑落眼眶,砸在水泥地上,也砸在沈椿错愕的心脏上。
他看着任然怕极了似的往后退到角落,缓缓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缩成一团躲在那里,沈椿心里一时胀痛,一时之间这种刀锋似的钝痛不知从何而来,毫不留情地在他心脏上刮开了一刀,禁闭室刺骨冰冷的空气钻进了他的每一处。
后知后觉,他才想起自己在掌控任然的意识,那时的感觉真实地一同传达过来。
很痛,很害怕。
任然在无声地向他倾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