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一座岛和一片海

爱之深，责之切。

何桢竹这样评价沈椿对治疗塔的“每日亲切问候”，“你就是太喜欢那个地方了，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你七八十岁的最后一秒还能从病床上爬起来去上班打卡。”

沈椿对此表示无法反驳。

他确实恨治疗塔将他开除又锁在身边榨干劳动力的不要脸行为，但另一方面只有他自己知道，深夜梦回那十年时，他还是感谢治疗塔没有把他流放到更远的地方。

除了这座城市和那座塔，他一无所有。

他在那里度过了十年之久，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大把的青春年华全都奉献给了那座矗立于市中心的优越塔哨。

公司太过肤浅，家又太过不要脸，非要给出一个确切的名分的话，那只有' 梦想 '，沈椿七老八十后都愿意工作的梦想之地。

梦想终究成了幻想，沈椿还是离开了治疗塔。

离开之后，沈椿提起治疗塔大多为了发泄情绪，未曾想过回去，直到今天，望进明光下的眼，他有那么一瞬间强烈得想要奔到书房，洋洋洒洒写完上诉申请然后甩到工会的法庭上，怒吼一句：谁他妈也别想让我关精神网！

“你……”压下这股奇怪的感情，沈椿走到伯都面前，尽量控制自己不太舒服的嗓音，“你开了精神网对不对？”

伯都顺从地点了头，原本还有些血色的唇此刻苍白无力，沈椿想伸出手去检查他是不是病了，伯都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背直了直，捉住他探过来的手。

“我没事，”他嗓子比沈椿还要哑，“他早上的时候精神波动很不稳定，我只好潜入他的意识海勉强维持住了。”他朝床上的人怒了努眼，掌心虚虚搭着沈椿的腕子。

沈椿往床上看去，那里躺着个少年，十五六岁，手脚都被束带捆紧了，脸色通红，额角不停往外冒着汗，濡湿了身前大衣的领口，他看起来很难受，眉头紧锁，呼吸过急。

任然，任家的宝贝儿子，两年前因觉醒找过沈椿。

哨向的觉醒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天赋异禀的能抵挡住爆发式精神力的冲击，将其与自身精神力结合在一起。普通的会经历三到四周的痛苦，期间会有反复的低烧、胃痛等，精神比较薄弱的则要经历两到三个月的折磨，不仅催化不出精神体，还会威胁本体的生命。

即使熬过了三个月危险期，还催化出了精神体，这类哨向更适合用于医疗体系，归类为医疗哨向。然而，这类哨向又被称为“残缺哨向”，是四不像，没有哨向强大的精神力，精神网连接弱。但是他们的精神网足够纯粹，在手术室或治疗室起到稳定、维护的作用，因此那座建立的医疗塔其最初目的便是专门培训医疗哨向，发展一套完善的哨向治疗体系。

就像何桢竹，小沈椿一届的学弟，便是医疗哨向，主管四大天塔之一的医疗。

沈椿虽然没有精神体，但是在精神力领悟方面强，适合引导哨向精神梳理和觉醒。

两年前他在游乐园遇到任然，小孩晕倒在长椅上，额角冷汗淋漓，四周不见家长的身影。沈椿一靠近，极快捕捉到了发散的精神网，才知道他正在觉醒的阶段。

也是那次，沈椿擅自释放了精神网，潜入任然的意识海帮他稳定，结果没过几天就收到工会发出的书面警告和罚单。

算是机缘巧合，沈椿和任家结下了一些交情，尽管老任不止一次上门找他帮忙做任然的指导师，沈椿还是没敢再释放过精神网。

这次急着打车去找他，应该是任然到了觉醒的瓶颈阶段。

“他从两年前就开始觉醒了，精神网断过一次，这一次又重新复原，没有太多的压迫。”沈椿坐在沙发上，手还被伯都攥着，看着对方为保持清楚蹭在沙发背上的脑袋，听见他说，“我刚进入了他的意识海，是精神体的问题，但是更深的我无法勘探下去。”

他毕竟只是哨兵，没法做到深探意识海的程度。

沈椿出了会神，伸手把他蹭乱的头发顺下去，在伯都发觉之前飞快收回手。

“我明白了。”他站起来，朝一脸苦相的任老板嘱咐，“我会帮忙，但是房间里只需要我们三个人就行了，其余可以在外面等，”他抬手看了下手表，“两个小时。如果两个小时后我没叫你，叫好救护车再冲进来。”

任老板听他这么一说，脸色死灰，哆嗦着问：“沈、沈教授，那小然……？”

沈椿微微一笑：“你儿子会没事，但是我可能得去医院。”

任老板直接要跪下了，沈椿扶着他送到门口，低声说了句话才合上门。

屋内只有三个人，一个昏死不醒的小少爷，一个半死不活的哨兵，还有一个怕收到罚单的前精神指导师。

“需要我帮忙吗？”伯都咽了咽喉咙，准备起身。

沈椿示意他不用帮忙，“你脸比纸都白，还是先躺下恢复恢复比较好。”他拉上床边的遮光窗帘，走回床边的椅子，垂头解开腕间的衬衣扣子，感受到伯都往回撤的精神网，虚弱得几乎看不清网形，蓦地停下动作。

这样的精神状态，表明主人的精神特别脆弱，处于永久停歇的界限。

想起那段慢慢鼓动的节奏。

“……几个小时？”沈椿微偏了下头，忍不住发问。

听话躺倒沙发的伯都睁开眼，在昏暗中准确将视线停在那人冷硬的侧脸上，提了提唇角，“就两个小时。”

其实砍了一半，半夜三点喊着要喝水的人吵醒了一次，五点后任然压不住精神力，任老板急得闯进来打算摇醒沈椿，伯都便自作主地提出帮忙。没想到任然那里太过麻烦，精神力比他还强，伯都不得不断断续续进行稳定，一直待到了现在。

至于为什么没有说出实情，伯都想，也许是不愿让沈椿感到愧疚。

但显然沈椿不是好糊弄的人：“真的？”

身后的人低低嗯了声，沈椿也不好再问什么，反正到时候套老任的话不就知道了。

现在重要的是床上的人。

沈椿摈弃杂念，轻呼口气，缓慢释放出精神网，空气仿佛在震动，逐渐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浅色网状，遍布房间每个角落形成一个半圆包围圈罩住三人。

这是浅层网，等同于哨向的屏蔽功能，防止治疗过程中闯入其他精神力。

接下去是深层网的潜入，任然几乎没有任何阻挡和抗拒，顺利接纳了他的侵入，将自己意识海完全展露在沈椿面前。

沈椿心情难言，任然对他不抗拒并非是好事，相反，无抵抗力而开放的意识海极可能被人蛮力闯入过。

两年前那次初次觉醒，沈椿潜入他意识海深层时瞧见了初现轮廓的精神体，是一个孩子的模样，这让他几乎颇感震惊。

哨向觉醒的精神体大致只分为两类：动物和植物。

最基础的两种，按攻击力程度划分哨兵和向导的界限，当然攻击力弱并不代表不能成为哨兵，这需要靠塔哨的培训体系和自身努力的成分。

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适用于任何原理。

至于精神体为人形的案例少之又少，百年都遇不上一个。

沈椿第一次见到时不敢相信，反反复复确认了好久，欣喜若狂，于是尽全力编制好了一个保护层，保证精神体在任然进入治疗塔之前不会发生任何变动。之后任老板也确实听取了沈椿的建议，将任然送到了治疗塔，再之后应该会转交给圣所，帮助初级哨向了解自身和哨向的基础，简单来说就是入门指南。

算了算时间，还有一年才去塔哨，怎么可能又再一次觉醒。

沈椿心头直跳，重新操作搁置两年的步骤令他分泌出更多的肾上腺素，期待着。穿过浅层海，入眼是满天星盘下的深邃大海，一眼望不见尽头，海风轻柔掠过，带起一阵阵起起伏伏的波浪，鼻尖是微凉咸腥的海潮味，脚下是细碎挠人的沙子。

一座岛和一片海。

沈椿在那座岛上，环顾四周，精神网铺遍岛上捕捉不到任何变化，没有精神体的波动，也没有任然的精神意识。

只有吹拂的海风是这里唯一的声源。

沈椿确定岛上那片雨林里没有任何东西，只好往大海边上走去，脚丫踩进岸边波动的海水，某种冰冷刺骨的无望感直涌而来，疯狂撞在他的精神上，企图一同吞没。

任然的意识海并非毫无抵抗，只是保护触发机制埋藏在了深层海里，一旦有人巡视深层海，机制就自动引发，无差别地进行攻击。

撞击的力度简直不比上一次晕倒轻。这是每个精神指导师的必经之路，潜入他人深度意识海的附加代价，不仅要进行精神网修补，还要免费接受对方的痛苦。遇到攻击性强的哨向甚至会遇上生命危险，往往要暂停几次再进行勘探。

任然深度层诱发的攻击虽然野蛮，但对沈椿这种老手指导师来说还能接受。忍着那点疼痛，沈椿垂下眼，盯着泛起波澜而不起裂缝的海面，心里有了个明确方向。

在海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