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朝刚踏出药房,见程恂在街对面的铁匠铺门口,正仰头看展列的刀剑,颇为入迷。她穿过街,走到他身边,道,“沈大哥找到了吗?”
程恂听见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头,“还没有……”他迈开向外走的步子,可脸仍朝着袖剑。平日里稳重严肃的样子不见了,露出了孩子见到玩具的纯真,郑朝朝见他这幅痴了的样子,笑道,“你很喜欢吗?”
他微微扭了脸,而视线还停留在袖剑上,“也还好……这做工,很独特。”
郑朝朝探头近看,“你能看出做工?我不懂这个……师父给我什么,我就用什么。”两个人的肩膀虽只有一寸距离,说出的话也好似要直接贴在对方面上,但双方未觉有什么,反而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于彼此之间,都合理自然的。
程恂低下视线看她,见她也专注地望着,便感到两个人这样一块昂头站在人家铺子外,紧盯着看,于别人来说,实在有点无趣,于他们二人,又无趣的好玩。“这不像是华风的手艺,我曾在纵师父的发簪上见过这样的花纹,”他指着剑柄上的雕刻,“像鸟的眼睛,是东边扬舲岛的一个标志。”
两人走上大街,沿着墙根并排往前走。偶尔一辆马车从人群中穿过,程恂便默默走在郑朝朝身后,灯街道恢复宽松,再一起并肩。先是闲话了一会儿对鹤仪书院的印象,然后郑朝朝问起他和沈念斋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我们住得很近,”程恂停下脚步,指一指面前街道上面对面的两户,“最初,不是朋友。不过我小时,街巷有很坏的人,和坏人对立,就渐渐成同一方了。”
郑朝朝想了想,问,“其实……我大概猜得到为什么沈大哥会被欺负,但为什么他们也会针对你?”
“你的猜测是什么?”他好奇地问,仿佛自己的过去不那么重要。
郑朝朝直言,“有些人对与自己不同的人,总是多有指摘。”
“我的理由也如此……小时候的我,有点像女孩子。”程恂对她露出一个自我调侃般的微微的笑容。
郑朝朝不可置信地看看他——高高的眉骨和鼻骨——让人想象不出小时候像女孩的样子。她感慨道,“可那些人和你们差不多大,居然就狠得下心做坏事……”她不禁想到符烈,他被符雄带回家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也总在街上受到挑衅和打骂。
“因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好人,也不是所有的拳头都正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两人回头,正见到沈念斋,他安全地坐在轮椅上,笑颜盈盈,一如往常。
“你去哪儿了?”程恂问。
“我的确按照约定的,先去还了马。正如刚才说的,又碰到了几个不是好人的人,”他戏谑地挑挑眉,“幸好遇到一位善良的小兄弟帮忙,于是请他在茶楼吃了午饭。”
两人顺着沈念斋指的方向看去,茶楼外站着一个年轻的蓝衣男子,他束发高身,背后包着一把长剑。此刻他也看到了沈念斋三人,便走过来,向郑程抱拳道,“想必这就是沈兄说到的朋友了,普苍门浮云堂弟子陆沧泊有礼。”
郑程各报姓名,四人一齐朝着鹤仪书院走去。谈话中才知道,原来陆沧泊是鹿摇光和王育良的师弟,上个月和另外几位同门一起来到鹤仪书院,一来也给师姐师兄壮壮声威,互相照应,二来借此机会多走动,见见世面。当他知道程恂的身份,和他要参加比试后,发了声客套的短叹,随即便打听起郑朝朝的来历。
巫崖山庄是小门派,但在郑朝朝心目中却属一二,她把能说的提前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一一回答陆沧泊的问题。同时,也暗自有些遗憾,碍于自己的身份和门派规定,不能说太多,所以没法让人了解它更多的可爱之处。
陆沧泊虽然问这问那,但也看起来兴致缺缺,无论大家聊到什么,最后他都将话头拐回普苍门,或是浮云堂,又或是他自己身上,只有这个时候,才有些激动在他眼中。
除此之外,只有郑朝朝一人注意到了,也可以说她怀疑自己的所见是否为真,那就是陆沧泊不时看向自己。有时是装作不经意地那种轻瞟,但明显在瞟倒她时眼神中多了些别的;有时是先淡淡扫过所有人,最后缠落在她身上,然后也极快而不舍地拖走。
也许只是自己有些敏感。——郑朝朝想。偶尔她望向别处,也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是那种主人离家后,小偷近乎贪婪地偷取的目光,让她右侧身体有点毛毛的。她不愿意胡乱猜测什么,便心中默默安慰。——也可能是另一边太晒了,所以他总是看着我这边。
春天的阳光提前来了。在城中,劲风像雷劈闪电一般,欲把旧年的伤疤和沉重的积累冲散。刚睡醒的符烈优哉游哉地在鹤仪书院的房顶上走独木梁,远眺去,远处的屋顶楼阁,都坦坦白白地晾在白光里,像刚出蒸笼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一样。他断断续续哼着小调,走不走得成功不重要,随意停歇才是此刻的至理。
仰起头,天上的云离自己很近,仿佛伸手就碰得到,吸气就能蹿进鼻子里。他在地上走了很久,在狭窄陈旧的街巷里习惯了浊气与阴暗,以至于忘了这里是那么清新,干净得不像他处身的世界,而是一个仙境。
他抽空脑袋里的思绪,试着将一切噩梦抛下,感到身上如释重负,没有任何期待和方向赋予他,竟使内心感动。不由得颤抖了身体,每抖一下,就像蛇一般褪一层腐朽的皮,离真实的心很近的那个符烈剥旧而生,张开手臂,尽力伸展,甚至还学着大雁的样子,迎风幼稚地扭动身躯。
“不行,这也太丑了!”屋檐下一个声音响起,符烈恍然惊醒,旧的自己回来了。他猫下腰,朝院子看去。雾禾坐在石凳上,看着江清涟。江清涟站在院中,正气喘吁吁地叉着腰,冲前面一位师父摆摆手,她扶着石桌,也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哎,二十文钱一壶!”男师傅护住桌上的紫砂茶壶,比了一个做买卖的手势。
雾禾翻了个白眼,手从兜里掏出钱交到他掌心。然后倒了一杯茶,递给江清涟,对师傅说道,“元老头,你的武功姿势一点也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