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问：有怕鬼的神仙吗？

　　答：有的。

　　四周一片漆黑，鬼灵的哭嚎时而凄凄切切时而刺人耳膜，寒风穿过洞窟，撩动红线上的铃铛，金铃撞击的声音此刻格外诡异，吓得裴颜缩紧了身子，此刻十分痛恨这高挑完美的身材阻止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下凡渡劫的九重天小公主，女仙第一，有战神之名，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鬼，怕的要死。当年在安静祥和的九重天读及鬼怪杂谈，裴颜都会吓得跑去找裴荣求安慰，遑论此乃千山鬼窟，那鬼都是真的！

　　记忆回到刚才，她和情劫对象，那个安国的狗王爷触发了阵法，原本还可以苟一苟，狗王爷的白月光林莲儿小姐却一脸着急地冲进来，狗王爷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抛下她这个未婚妻子跑去安慰白月光，裴颜无奈之下只好划破手臂，以神血震退众鬼。

　　这一招自然惊呆了狗王爷，狗王爷两分震惊三分怀疑五分痛心地质问她，她火得想拧下狗王爷的头，却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喊：“别管这些了，走——”

　　然后……狗王爷真的走了。

　　只能说不愧是司命替她挑的情劫对象吗，渣的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裴颜严重怀疑司命在搞她，这是情劫吗？这就是一个她脑袋磕傻了的故事好吗？她神智还正常的话怎么会按照司命这可怕的剧本和狗王爷缠缠绵绵到天涯！

　　虽不担心鬼灵不要命地往她这个一身神血的渡劫神仙身上撞，但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愤怒，终究是法力被封，如同凡人，裴颜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还是清冷而又优雅，语气冰冷而又嘲讽，他说：“废物。”

　　果然什么都要有对比，满堂鬼怪和眼前这位一比瞬间就不值一提了啊。

　　被他抱起，落入熟悉的，不算温暖，但极为坚实的怀抱，裴颜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她也没在意这家伙的冷嘲热讽，只是在陷入沉睡前随口道：“其实，你就是哥哥吧……”

　　抱着他的男人顿了顿，冷笑：“你说呢？”

　　她出幻觉了吧？否则，为什么这个人的回答，不一样了呢……

　　——

　　裴颜是九重天的小公主，九天帝君的义妹，一个天性不驯，嚣张桀骜的天才，因为见识了亲朋好友渡完情劫后瞎眼毁容缺胳膊少腿的惨状死活不肯渡劫，被亲爱的义兄亲手拎下了三千轮回，本该按照司命的话本和安国王爷爱得死去活来受虐千千万万遍最后拔剑自刎，记忆封印却在看到楚国皇帝那张和义兄如出一辙俊美非凡的脸时轰然破碎——

　　啥都想起来了的小公主被过往十几年的悲惨人生刺激得两眼泪汪汪，抱住楚皇的大腿就是一声“兄长”，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猝不及防多了个妹妹的裴荣：“……”

　　说实话，作为人民爱戴英明神武洁身自好俊秀威严的楚国皇帝，他遇见过有无数人自荐席枕，抱着大腿认亲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楚皇表示：“很好，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然后，他拒绝了安国献上的所有美人，唯独留下了殿前失仪可以拉出去砍了的裴颜，封作公主，赐国姓裴。

　　没料到事情还能如此发展的狗王爷和看着少年帝王那张棱角分明，精细如画的脸一时处于“他是我哥吧他为什么在这”脑子宕机的裴颜都被这个结果糊得一脸懵。

　　后来在楚国皇宫混得如鱼得水的小公主一脸好奇地和宫女们打听：“你们陛下干出这么奇怪的事，就没大臣站出来反对吗？”宫女一脸欲语还休，最终只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答道：“陛下的决断自有考量，怎会有人反对。”

　　裴颜顿时觉得裴荣是自家兄长下凡的嫌疑又多了几分，因为天宫的侍从也是这般模样，当年她兄长干出把她这个神魔之女从古战场上捡回来这种事，都没有人表达半点疑问，盲目信任堪比凡世教徒。

　　还是贴身侍女忍不住告诉她：“陛下行事……颇为古怪，之前群臣奏请立后，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册封了一只画眉鸟……”所以封个他国美人做公主算什么，只要公主是人就不错了。

　　裴颜：“……”厉害了我的哥。

　　好奇心向来浓烈的她特地跑去拜访了“画眉皇后”，恰好遇见裴荣在喂他的画眉，人站在窗边，细碎的阳光穿窗落在他俊秀的脸庞上，柔和了原本冷厉的线条。这样的裴荣让她有瞬间的恍惚，这个人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温柔，使他又与高高在上的九天帝君不太相似。

　　她的兄长向来是一个严厉的人，天赋卓绝如她，也会因为修行不顺屡遭训斥，那人只在她被训得泪眼婆娑，散去了一身锋芒时，才会露出一点，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的笑容。

　　裴颜不忍打扰这一刻的静谧美好，却见下一秒，裴荣皱起眉头，温柔烟消云散，神情不耐，但又在忍耐。

　　“见过皇兄。”追忆被破坏的裴颜随意地行了一个礼，凑上去，问他，“皇兄喜欢画眉鸟？”

　　“不喜欢。”裴荣并不在意她的失礼，虽然在某些方面他与那位帝君的严厉如出一辙，但在对待裴颜散漫的态度上，他一向宽容，只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嫌弃地说，“麻烦。”

　　裴颜愣住。

　　九重天也养了凡间的画眉鸟。

　　倒不是她哥喜欢，反之，她哥嫌弃得很。

　　是她喜欢。

　　——

　　裴颜很疑惑，裴容实在太像她的兄长，可她的兄长是那般严厉守礼的人，甚至亲手把她拎着扔下了三千轮回。但很快，她就没有时间再疑惑，当初看见裴荣就眼泪鼻涕一起流是因为没搞清楚状况，加之在凡间的人生实在太悲惨，她一时头昏脑胀，现在想来，自个儿成了楚国公主，也算高贵，那司命给她安排的情劫，怎么办？

　　小公主坐在梳妆镜前，手支着下巴，陷入深沉的思考。

　　被兄长扔下来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她也不想因为渡劫失败再来红尘走个悲悲惨惨的十几年，那就只能想法子回到狗王爷身边，继续这剧情让她无语的情劫。

　　裴颜想了许久，最终犹犹豫豫地对裴荣说：“陛下啊，我在安国还有牵挂之人……”

　　对她向来纵容，连她不行礼都不计较的皇帝陛下突然顿住了动作，一双幽暗深沉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得裴颜头皮发麻，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宛如实质的目光，淡淡道：“身为公主，言行如此无度，明日找个嬷嬷来，你好好学学礼仪。”

　　裴颜：“……？”

　　可真是像极了当年她缠着她哥要下凡玩耍，被他哥用课业盖了一脸的情景，所以这个人真的不是她哥吗？！

　　内心大为受伤并且宁死不愿屈服于繁琐宫廷礼仪下的裴颜连夜收拾行囊，决定凭借自己与兄长斗志斗勇只身闯天宫的经验趁夜开溜，料想自己虽法力被封，但好歹是神仙，身手灵巧，神识敏锐，没人抓得着自己。

　　然而结果是，夜黑风高，月明星稀，穿了一身夜行衣的小姑娘刚爬上宫墙旁边的大树，正在为将要迎来的自由欢呼时，突然听到了底下一片兵荒马乱。

　　一低头，清正威严的皇帝陛下站在树下，月辉洒落在他精致的脸庞上，衬得少年帝王面如冠玉，眉眼如画。

　　裴颜：“陛下，您要相信我！”

　　“……”裴荣沉默了一会儿，一脸深沉地问她，“你打算告诉我，是树先动的手？”

　　裴颜大惊：“你怎么知道？！”

　　——

　　一向受宠的小公主终于成功惹怒楚皇，被皇帝陛下反手就是一个禁闭，溜走计划完全泡汤，裴颜坐在自己的宫殿中，看着镜子里被养得面色红润的自己，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总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阻止她渡劫！

　　更令她悲伤的是，入夜后，快抓狂的司命星君闯进了她的梦里，第一次如此崩溃：“我的小祖宗哎，你那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我的话本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了！虽然这情节也挺受神仙们欢迎的……咳，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怎么渡劫啊？！”

　　“想渡过情劫，只能按你的安排走吗？”悲伤的裴颜无奈发问，垂死挣扎。

　　司命摇摇头，说：“这倒不是。仙成神之所以要渡劫，是为了大彻大悟，明了心境，铭心刻骨的爱情效果最佳。至于多是悲剧……害，甜甜蜜蜜，便不铭心刻骨了嘛。”

　　所以东海公主自刎登仙，北山仙君废目证道，红尘里痛彻心扉，换来一朝飞升。

　　裴颜愣住，想起凡世那个疑似自家兄长的家伙。

　　她是为天不容的神魔之后，出生在神魔战场上，是她的义兄，九重天帝君将她从尸山血海中刨了出来，尊为公主，养在身边。

　　神魔后人天赋卓绝，却也受魔气侵吞之苦，她的兄长为她闯入魔界，踏入雷云，寻来无数奇药压制她的魔性，还曾在一个又一个她双目猩红，几近失控的深夜死死按住她，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唤她：“颜儿，颜儿……”

　　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痛彻心扉，有的只是少女伴在孤独的九天帝君座下那些悠长的岁月，和那个帝君为了她的身体逼她死命修炼的不算美好的记忆。

　　严苛的帝君甚至亲手把她拎到人间渡劫。

　　但最终，还是没忍住追来。

　　如何不刻骨铭心呢？如何不刻骨铭心呢？

　　大梦初醒，裴颜从床上翻身而起，想着怎样合适地揭穿打破自己准则追下凡间的兄长，突然被告知：“安国王爷求娶公主，陛下应了。”

　　裴颜：“？”

　　安国王爷？哪个王爷？哦，安国只有一个王爷，她那个狗的要死的情劫对象。

　　她亲爱的兄长终于意识到不能让她的情劫这么毁了是吗！

　　一时无语凝噎的小公主内心是拒绝的，但又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能默然地坐上去安国的马车，回忆自己这神奇的人生，展望结局是自刎在狗王爷面前的未来，不禁仰头长叹：“太不合理了，司命为什么认为我会喜欢这种狗东西？！”

　　——

　　后面的故事就是，她被狗王爷和他的真爱林小姐坑进了千山鬼窟，逞了个强救了两人，自己却在平生最怕的生物，丑得奇形怪状丑得另辟蹊径的鬼之间瑟瑟发抖。

　　“废物。”

　　那时出现在她眼前的裴荣，所有的毒舌与冰冷都可以被完美忽略，他逆光站在那处，是为她而来的神明。

　　裴颜问了一个曾问过许多遍的问题：“你就是哥哥吧？”

　　从前裴荣回答得避重就轻：“我现在是你皇兄。”

　　可这次，他说：“你说呢？”

　　她的兄长，九天最为严厉的帝君，为她上闯九界下穷碧落黄泉的人，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第一眼，第一眼，她就知道，她遇见了一个，愿意为她跨下神座，违背原则，踏过千山万水为她而来的人。

　　“哥哥啊……”裴颜在他怀里笑，“你毁了我的情劫！”

　　“对不起。”裴荣叹了一口气。

　　他生性严厉守礼，哪怕对于裴颜，他放在手心的小公主，裴荣都希望她能按规矩渡历劫数。

　　爱她，所以希望她承受磨难，蜕变成更好的她。

　　但后来，却是他忍不住追随在小姑娘身后。

　　裴荣不是没有努力过，他用尽所有的忍耐力才答应了妹妹情劫对象的求娶，可当得知裴颜身陷困境，即使知道一切只是司命笔下一场劫数，裴颜绝对会安然无恙，他还是无法控制，情不自禁地来到少女身边，拥她入怀。

　　“对不起，颜儿，我还是不能允许你爱上别的人，哪怕这只是一场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