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林有鹿,通体雪白,温驯善良,灵力深厚,知人性……换一本书吧。”宫凌眯着眼慢慢读出少女手中书上的字,眉头微微皱起,狭长的眼眸中闪过凌利的猩红,戾气横生,如妖似魔。
宫凌生得俊秀,眉心红痕,平添邪佞,足以勾魂摄魄,初雪不禁一愣,红霞爬上秀丽的脸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移开眼,转移话题般道:“为什么换?我倒很想知道,苍林白鹿,是什么模样?”
她身旁一身红衣的男子挑挑眉,扭过头看她,恰好望进少女清澈如鹿的双眼中,不由得一笑,昳丽如桃李:“就是雪儿的模样。”
魔宫宫主宫凌,世人谓之魔头,其名能止小儿啼哭,在传闻中阴狠残忍,杀人不眨眼,此刻勾唇一笑,眉眼如画,又荡开与邪戾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初雪怔怔地看着这个笑容,原本愉悦的心情忽然像暮春枝头的花一样,衰败下来。
她唤作初雪,是名弃婴。
宫凌捡到她那天,正是漫天飞雪,银妆素裹,宫凌踏过魔宫前堆积如山的尸首,在血泊中抱起她,看着这个如神赐般的女婴清散的双眼,笑了。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如今初雪时节,你我相遇,也算缘份,你便唤作初雪吧。”
于是冰冷的魔宫便多了个娇俏的女孩,被冷酷无情的魔宫官主捧在手里,一宠就是许多年。
她在魔宫度过了十来个春秋,长成了与魔宫格格不入的模样。她不喜舞刀弄枪,十分抗拒宫凌她习武;她偏爱诗书,几乎翻遍了整个藏书阁;她生性敏感而善良,在许多个宫凌在外生死未卜的夜,她都会不眠不休地坐在窗前,等那个一袭红衣热烈如火的人踏过白雪,向她走来。
宫凌爱她赤子之心,待她很好,谁都知魔宫有个大小姐,身份贵重,无人敢轻慢。他这样的大忙人,偶尔也会坐在少女身边,陪她读些奇谈怪志,或说些自己的往事,或讽刺两句书中内容的荒诞,每逢这时候,初雪陪在他身侧,都会觉得宫凌棱角分明的侧脸,温柔了时光。
他们当然不是一直这般和谐。在某个宫凌把自己关在书房的深夜,初雪曾闯进去想劝他,看见平日意气风发的魔宫主俯在案上,脸颊泛红,周围横七竖八的满是酒壶。她收敛呼吸靠近,听见宫凌轻轻念着两个字一“阿染。"
阿染,阿染,不似有情,却充满悲恸。
那天少女几乎是落荒而逃,整夜坐在床头,想不明白内心的苦闷因何而来,之后宫凌数次寻她,她都爱搭不理,惹得宫凌摸不着头脑,直接将小丫头堵在墙角,问:"你最近怎么了?闹什么别扭?”
初雪被宠得个性率真,憋红了脸,蹦出一句:"阿染是谁?是你喜欢的人吗?”
宫凌乍一听到这两个字,不禁愣住,看着气鼓鼓的少女,沉默了很久,无奈地摸摸她的发顶,说:"阿染....不过是我的一个执念。喜欢是你们才有的,我不会。”
他始终学不会。
初雪瞪大了美丽的双眼直直看着他:"那雪儿呢?也不喜欢雪儿吗?”
“雪儿..自然不一样。"宫凌一噎,摇摇头,在少女执拗的目光下妥协。敏感的少女却能感觉到,他口中的喜欢,不是话本上的才子佳人,不是戏曲中的花前月下,只是喜欢,别无其他。
他总是如此,于尸山血海中绽放的如婴粟的笑容只是浮于表面的对世俗的不屑,靠在她身边对她笑时的温柔只是漫不经心的慵懒,他像孤妖冶的红莲,又如远山的皑雪,他热烈而孤冷,似乎游走在世俗之中,又似乎独立于尘世之外。
他与世界隔着鸿沟,隔着初雪,也无法跨过的鸿沟。
二
初雪第一次见和尚那天,和宫凌吵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她单方面与宫凌冷战。
起因是她一时兴起,拽着宫凌问:“你当初为什么捡我回来?”宫凌回忆起第一次抱起女婴时柔软的触感,道:“就是觉得,或许我需要一个人陪。你就出现了,像奇迹一样。”
他太孤单了。
初雪却突然生起气来:"所以,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是吗?你只想要一个陪你的人是吗?”少女的脾气总是阴睛不定,,面对这样应回答的话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却无法给出让她满意的答复,只是看着她道:"出现的就是你啊。”
宫凌不会哄她,既真实又无情,就像他永远都不会对初雪说"喜欢”。
初雪一时气闷,转身跑向魔宫外,宫凌站在她身后,看她的身影远去,像展翅飞向蓝天的幼鸟一样,带着永不回头的绝决。他独自伫立了很久,最终只是吩咐属下跟上去,护好她。
他没追来,初雪便愈来愈气,闷头一路向前,直到遇见那个和尚——
魔宫外群山环绕,一袭白衣的和尚盘腿坐在午日的阳光里,线自他身后穿透空气散落,在他俊秀的脸庞边炸开金色的花,衬得眼尾的薄红显出别样的通透圣洁。他闭眼盘坐于地,世界间的一切在他周围仿佛都变得极淡极淡,唯有这道圣洁的身影,柔和又夺人目光。
“你——你是谁?在此做什么?"初雪见过不少佛家弟子,但他们败于宫凌手下时都尽显狼现,从没有个人如眼前的和尚一样,仿若真佛莲台下盘腿而坐的弟子,一身白衣,染尽佛光。
听到她的声音,和尚没睁眼,道:等宫凌。”
“等他做什么?"初雪好奇。
和尚:"劝他向善。”
“……噗——"初雪没忍住笑了出来,满腔苦闷散在这一时的欢愉中,"你可真是有意思。可和尚,我告诉你,宫凌他不是恶人。"
虽然魔宫宫主凶名在外,虽然宫凌的长剑总沾染鲜血,但在初雪面前,宫凌收敛了所有的杀戮,只流露出不为人知的孤寂与脆弱,故而初雪一向认为,是世人怀有偏见,错的是纷纷扰扰、是非不分的世界。
和尚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慢慢睁眼望向少女,想要反驳。
这时,他望进少女清澈的眼眸,不由得愣住。云淡风清的脸庞突然上露出极复杂的神色,震惊、困惑、怀疑,乃至激动和喜悦,复杂的情绪交织,如老树纠缠的树根。他开口,声音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初雪对上他的眼眸,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有浅淡的悲伤弥漫而出,似乎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漫天的风雪,与久远的时光。
“我啊,我叫初雪。”
“初雪,初雪……”和尚默念着这个名字,字眼在他唇齿间翻转,多了几分旖旎。
然后初雪看到,这个一袭白衣、佛光加身、圣洁如莲的和尚,慢慢地,红了眼眶。
——
那天初遇之后,长久坐于宫外的白衣和尚常常翻入魔宫,魔宫高手无数,戒备森严,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他如登徒子般跃入初雪的宫殿寻她。
初雪看着这个俊秀温善的和尚,听他给自己讲魔宫外浩渺的人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默认了他的行为,没有告诉宫凌。
通过和尚的讲述,她第一次知道春日南湖边有几棵青柳,冬季塞外的飞雪是如何凛冽,这些是翻阅书籍所看不到的。和尚还告诉初雪,春夏秋冬,千山万水,他走过许多路,在寻一个故人。
初雪觉得他讲话时身周有独特的气质,令人如冰春风,而在他谈及故人时,看向她深沉的目光,令敏锐的少女隐隐感受到和尚僧佛外表下深切的执念,伴随着内心阵阵绞痛。
他找的人…...是谁呢?
和尚还会谈及宫凌,在初雪坚持宫凌不过行事与寻常人不同时第一次发出冷笑:“江湖正道,诸位掌门年事极高,德高望重,与宫凌无怨无仇,却被他残害至死。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还不是恶吗?”
佛家弟子慈悲为怀,看不得无辜者丧命,容不下滥杀无辜者继续作恶。
初雪从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半信半疑,迷迷糊糊间好像明白了,养于魔宫,天真烂漫的娇小姐所见的魔宫宫主,终究只是万分之一,他并非永远那样,漫不经心,又优雅温柔。
“跟我走吧……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该去看看江南云烟,塞外风雪。”终于有一天,和尚这么说。
初雪拒绝:“这是我家。”可她知道,她动摇了。
真正下定决心,是在那天深夜,她犹豫再三,闯进了地宫。她看见一袭红衣的魔宫宫主站在血泊中,神情冰冷,手上的剑滴着鲜红的血,脚边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家。她见过画像,认出那是某个上一辈的掌门,隐退已久。
初雪向后退了几步,无法相信宛如修罗的男子是白天坐在她身边,笑容柔和的人。她发出的响动惹来了宫凌的注意,宫凌皱着眉头向闯入此地的少女走来,在她惊恐的目光下,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慢慢道:“雪儿,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的,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没有安抚,也没有解释。
宫凌从来不费心让她理解,如其所言,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初雪怎么想,或许并不重要。
初雪回到寝殿,扑进一脸困惑的和尚怀里,嚎啕大哭。
失望攒够了,就会有离开的勇气。
三
初雪没有选择悄悄和和尚离开。
被魔宫宫主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小姑娘跪在宫凌面前,有些稚嫩的脸庞上神情坚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江南云烟,塞外风雪,雪儿想去看看。”
宫凌掩于宽袖下的手紧握,青筋暴起,声音却平稳得没有一丝颤动:“……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雪儿有了想同行的人。”初雪抬头冲他一笑,唇角勾起,眉眼弯弯,眼眸清亮得如一泓泉水,像过去的许多年,明媚温暖,仿佛能暂时驱散萦绕的一切黑暗。
宫凌沉默了很久,痛苦与纠结一闪而逝,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骨冰寒:“和那个和尚?”
初雪被惊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雪儿,他是个和尚!”你不该喜欢一个和尚。就像,你不该喜欢我。
“在下愿为初雪姑娘还俗。”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衣和尚从旭日下走来,仿佛踏破了红尘,俊秀的脸庞熠熠生辉,神圣不可侵犯。宫凌目光触及那张脸,瞳孔一缩,如遇滚水般缩回目光,神情悲喜莫辨:“雪儿与你相识不过短短时日便要为你离开,玄渡大师不过遇雪儿几回便要为他还俗……两位,何意啊?”
他还是不甘,初雪陪了他那么多年,却抵不过与和尚相处的短暂时光。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初雪生于光明,他留不住吗?
“苍林有白鹿,宫主可曾听过?”和尚笑了笑,转头看初雪,目光似乎穿过时光,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小和尚和那只美丽的白鹿,“我曾与它相交。可当年苍林一场大火,白鹿不知所踪。白鹿承天地气运,我相信它没有死,寻找多年……如今,我想,我终于找到它了。”
见到初雪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执念,终于得偿。
只有苍林不染尘埃的白鹿,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天道厚爱白鹿,纵白鹿身死,也会脱生人世,降生为人。
“……若你认错了呢?”和尚没想到宫凌会这么问,一愣,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认错,就算认错……白鹿是我的执念,可我,爱初雪。”
爱她。
是啊,他爱她。
不知名的疼痛从心低往上,一点点蹿入骨髓,血液的流动似乎都极疼极疼,宫凌几乎要微微弯腰,才能压制这份魔宫宫主从未体验过的蚀骨之痛。
我明白了,阿染。
宫凌转过身,没有人看见,平生杀伐肆意,血染江山的魔宫宫主闭上了眼,一滴清泪自他眼角滑落。
“你们走吧。”
——
宫凌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苍林一只白鹿的时候。
苍林有鹿,通体雪白,温驯善良,灵力深厚,知人性,受雷劫之苦,为过路小和尚所救,时值初冬,第一场大雪纷飞。
"如今初雪时节,你我相遇,也算缘份,你便唤作初雪吧。”这是他对初雪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小和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当时想,什么破名字,娘们唧唧的,别看它优雅美丽通体雪白,它是公的好不好!
但小和尚听不见他的腹诽,只是摸着他的头,笑盈盈地自我介绍:“我叫林墨染!.…哦,法号玄渡。”彼时和尚还年少,童稚可爱,一片赤诚,对他笑时,仿佛有繁花盛绽。
那时候,真的很美好啊,小和尚如光,照进了那只白鹿清寂的人生,之后刀光剑影,鲜血染红天空,温柔的阿染都是他一片黑暗中弥足珍贵的鲜活的色彩,被他永远封存在回忆中,久而久之,成为执念。
无关情爱,只是执念。
后来和尚向白鹿挥手再见去云游人间,白鹿被闻其血可延寿而来的正道武修们围困山林。苍林有灵,护白鹿周全,为传闻而疯狂的武修们便放火烧林,白鹿被烈火灼烧,奄奄一息时抬头望向苍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晴朗得像小和尚的笑容。
白鹿终没有等到小和尚。
从此世间再无苍林里纯稚的白鹿,魔宫降生一子,眉心红痕,性凶戾,嗜血,对老一辈武修恶意极大,赶尽杀绝,却因为雪天里那个眼神无邪的女婴太像当年林里的白鹿而动恻隐之心,收养她,放在身边,似爱非爱,聊解无边无际的孤寂。
的确太像,太像了。像到一直在人世寻他的林墨染,都会认错。
隔过数十年的时光,我们相遇在此。但等到重逢,幼稚天真的小和尚已是名满天下的玄渡大师,当年目光纯净的白鹿已是凶名在外的魔宫宫主,时光不留情面,你我,终究成为了彼此最厌恶的那种人。
四
初雪与和尚离开那天,天气放晴,暖阳高照,宫凌坐在墙头,看两人身影逐渐远去,慢慢模糊不清,低头笑了一声。
其实,初雪确实是自鹿。是苍林大火后,孕育的天地间第二只白鹿。
初雪问他为什么捡她回来,他的回答也不算欺骗,白鹿是世间之灵,是苍林的奇迹,那时他想,或许上天看不过他这般恨意横生,才将初雪送到他身边,勾起他的善意。
“也好。”
那场大火烧毁了苍林丛木,也烧死了陪伴小和尚时一片诚挚的白鹿。他早不是林墨染苦苦追寻的人了,那就让初雪陪着他,了却他的执念吧。
只是……
他有些寂寞啊。
最后贪恋般看了一眼两人身影逐渐变小消失的地方,宫凌眼中红芒微闪,转身跳下了墙。
只是有些寂寞。
——END
作者这章和之后几章在**发过,君子有酒也是我,现已删哦(没办法看得人太少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