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子,为人恶得很。
抽最贵的烟,喝最贵的酒,嫖碧云间最贵的小姐。在家揍老婆孩儿,在外赌钱“扔客儿”,负债累累。欺软怕硬,又恶又怂。
那徐娘半老的老小姐,还半夜给我们家里打固定电话,把点儿乖没睡的我的奶奶和我好不客气一顿骂。
作为徐长今的孙女,我的童年遂有一件非常要紧的必修课:挨打。
打我的并非我的爷爷,而是村上的小男孩子们。时至今日,我仍不十分清楚他们那时打我的真正动机,只觉得无论我那混子爷爷的所做所为如何,他们的将我倒摁在大队部活动广场上胖揍的举动,实在称不上正义。
我的妈妈,是个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十八岁,她那村支书的父亲投水自尽而死,隔年,她就被她的混子母亲以微薄彩礼贱卖给邻村一家有名的破落户:人祚稀疏的徐家。
两个哥哥都等着讨嫂子,一个女儿简直不够卖。
李尽染的名字是她爸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万山,一个叫层林。
我爸妈给我取名徐晦,这名字是找先生算出来的,但我实在觉得很不好听。不过先生还真会算,我这一生世,就是晦气得很。
妈妈打小疼我,有求必应,见我喜欢盯着电视机里裙边猎猎的潇条女子痴看,立即送我去学古典舞。
我从五岁开始学舞,这学舞的时间,是和我的入小学相一致的。因为入学比别人早一年,所以前半生几乎都活在周围的人比我年龄大的环境中。
我后来又接触到武术和京剧,成了个很能卖票的旦角演员。这当然还要感谢我的初中同学龚子棋和马佳,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记事之前,我父母是开着一间餐馆,店名叫作“徐记”。招牌是白底红字,用一块加了固封木条的板子做成,笔迹很雄迈,却是我爷爷的手法。
那不过是一间小饭馆,名字却取得很大,很殿堂气也很英雄气,显得既官场又江湖。
我爸徐福贵,是个模样斯文的白净男人,戴一副裂三处细纹的金属框眼镜。有我之前,他在县城的学校里读过完整的高中。他和我妈都一样,喜欢写诗画画,哼唱山乡小调,醉酒也不走音。
长年以来,我的爸妈虽然貌合神离,却也勉为撑起了我们一个五口之家的形状。
我隐约知道的,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使我妈厌恨的不是我爸,而是她不由自主的婚姻事。
在我之前,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那大约是个男孩,因为算命的先生多次说过,我妈是命定了要有一个儿子的。但那时的徐福贵和李尽染还没有确立书面形式的婚姻关系,因此不具备上面发给的“准生证”,这个孩子,终始是不能留住的。
徐福贵从小立意从军,腰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十八岁那年,他去报名参军,因为体重不够,被淘汰下来。
他的身体健朗然而心地羸懦的母亲,因为不肯给负责选人的官宦送上一篮鸡蛋的贿赂,终于使自己唯一的独子错失了参军的机会,也错失了日后所有可能的扬名立万飞黄腾达。
家里揭不开锅了。学是再也上不起。幸而他那性格泼辣的混子姐姐已经嫁了,没人会再拧着他的上耳廓痛骂喋喋。
徐福贵不得已要去学习一门手艺,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养家糊口。他做出的选择是学习面点。考证只用了他的几个日夜。时至今日,他打的“徐记”吊炉烧饼依旧焦香酥脆,闻名我老家的溪镇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