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子棋是我的初中同学。小乡镇的倒霉初中，三天两头下雨停课，一年到头，没人疼的荒地那样青黄不接。
他是个“仰起头不听命运的话”的小男孩子，为人非常叛逆，同时莫名其妙非常喜欢我。我在学校那排几近废弃的活动室破碎斑驳的桌椅之间练习中国舞的一个又一个黄昏里，他总是坐在门口的断裂的水门汀阶梯上面，仿佛什么也不用做的那样，只是等着我。
他很少回头看我，都是看天边上的暮云，就像个吟游诗人那样。手里一杯荔枝冷饮，身边放着另一杯。
我知道多的那一杯是给我的，跳舞结束，用时一个半钟头，我会换好衣服，提着书包，走到他的身边来。
有一次，龚子棋在白天的课间，从远隔重洋的另一排教室平房中趿着棕色皮质的拖鞋走来，告诉我，他今天晚上不能陪我练舞了。当然，这也就是不能护送我回家的意思。我点头同意，脊背后面立刻响起不怀好意的阴森的笑。
那晚我索性没有练舞，怀抱书包，不回头地跑回家。穿越那条寂静仄长的窄巷子时，我硬是连呼吸的欲望都彻底止住了，所以憋得头晕眼花，脚下几乎画起蜘蛛印。
我在小巷的尽头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时候，有另一个小男孩子，像龚子棋每天傍晚做过的那样，坐在舞蹈教室门外的台阶上面，静静地等到了太阳落山。他不一定不知道我今天不会来，但还是执拗且温柔地在此坐了好久好久，像雪野里银装素裹卫士样的玉米垛，守护着田园的庄稼一春八夏。
那动力是来自他好兄弟的托付，也是他对我的一种怜。彼时的我尚不知晓，我的皮肉绽开的鲜明火蕊一样的伤口，曾是他夜夜风雷梦回中怒放的红花。
马佳是龚子棋的好哥们，家庭和睦，品学兼优。学校里面喜欢他的女生，是南北回归季节队队排成行的鸿雁，数不清的络绎不绝。
龚子棋教我自由搏击的体育课上，他会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一起，站在不远的地方看我们。
我当然也往他们所在的那个方向偷看。马佳是无比耀眼的存在，正因其耀眼，所以我每每看得心安理得，毫无思想包袱。
更多的时候，马佳打篮球。他在球场上的样子更吸引人，但我因为反射弧过长，通常是根本没有办法捕捉到他打球的身影的。我只是偶尔在搏击动作转身和龚子棋叫我原地休息的空趸儿里，偷瞟一眼篮球场外褪色到不辨本来面目的破旧铁网。在那里，每一个残破的网孔却都像是一个句号，昭彰一种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
子棋会带我参加他好朋友的生日聚会，在那里，马佳不是主角，依旧被众星拱月般围绕。整个场合都有他的声音，却从来不使人讨厌。
聚会热闹，紧凑，但也有人安静，和缓。比如我，总是在处于龚子棋保护下的一小块沙发椅里，圈坐着看他给我带来的漫画书。
龚子棋从城市里来，在他的身上，带有浓重的阔人习气。他喝四块一杯的荔枝果茶，用孔雀蓝色墨水的毕加索写字钢笔。我向来不同意我跟他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在深得不能更深的凌晨三四点的杳夜里面，我们在社交软件一同谈论音乐和诗集、死亡和爱情时，我还是将他认定为我一生一世的知己。
我会出现在他二十四岁婚礼的宴席上，为他和他的城市娇妻跳上一支蝴蝶舞的，我想。
龚子棋带我坐两个半小时跌跌撞撞的公交车，到县城的少年宫参加免费的武术培训班。
龚子棋马佳也在那里，他是合唱团的，还是领唱——小男高音。
他说。我说“嗯”，然后就没有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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