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时弛坐在他的床前,任他拉着手,他就糊涂安静,渐渐的匀着呼吸睡了。
这场景多么熟悉。这些年来,我姐早上犯头痛时,就总是要有人拉着她的手,坐陪在床前。
原来我们一生的行迹,到头来,大多是在找影子。
我只恨我同她相逢太早,致使我一生的爱恨,都是她给的渺然影子,终为空幻。
君生我未生,我生念迟迟。
他们在那小树林边一回回的见着,他握她的手在怀袖中保暖,抱拥她在初秋天澹凉的霜色之间。他垂敛了眼眸凝视她,终于低头吻了她一吻。
那一刻天地的颜色都不是颜色,唯有她是他一生的光亮,灯塔似的,指着风急天高里海港的航向。
他们的故事我也是听说,好些细节都是我编的。那个吻或许真有,或许并没有,谁也说不好。
我总期望着校园后街的小旅馆中留下过她同他的一夜,但终于是不会有。什么都没有。
清清白白,就像她同我一样的清白。
十五年之后再度相别,她为他唱的《送别》,他却听不得。
此夕她是别人的情人,他是她不可说的旧人。为接近她,他做了她情人的手下门客,天长日久,竟还成了心腹臂膀。谁也不敢盼谁的灵光乍现,突然要来与自己续那举案白头的老约。
赵皖馨来上海,不过是龚欲走了一年之后。她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趁着年轻,趁着漂亮,到这烟花地来,搏一搏,挣几个快钱。
攀上马佳也是顺理成章。十六岁的小香玉,菡萏初开的年纪,张口一笑都是玉铃嫩响。凭马爷的势力,要什么人不能有,上海滩沈家名流贵胄,女儿都没法不嫁与,而况她这身如萍似。
小香玉是识抬举的,乖乖的从了马爷。往后就住在他斐德路的大房子里,来去都有人呼拥伺候着,冷清又热闹。
龚子棋三年军校毕业,——我如今已查到他是应届第一名,做了奉系军阀张青的副官,——他到了上海来,鲜花着锦,怒马宣衣,身份是北平来的富商,名字还叫做龚欲。
小香玉被马佳引介给龚子棋时,失态笑的眼泛泪花。
赵皖馨龚老板看着忒面善,像奴家一位老故人。
双子星公寓是世外桃源,小亭香径,一路走来如在画图。
我出门去买晚报,龚欲在小香玉身旁坐着,不自觉哼起了歌。
龚子棋……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偏头看着他,睫影离离。
赵皖馨从前总以为韶光是慢,不期然的峰回路转,就找不见先时来的岔口了。
龚子棋是。
他装着喝茶,掩不住微微的慨然。
龚子棋早知道最是人间难留住,当时就该吻你抱你,就该带你走……
白姨送了茶果点心来了。
龚子棋以后别提从前。
那天临去时,他蹑声对她说。
龚子棋人多嘴杂。
他隔她两步远,朝她眼睛隐忍的望,眉头压的是离别三年的万水千山。
龚子棋……
蔡程昱堂堂张大军阀的副官,每天这么闲,正经事就是送麻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