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小学堂的男孩子们都爱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龚欲每每赢了,就得着几块小作坊的手工麻糖,以为战利,捧家里去分给赵皖馨吃。
他们那时就坐在龚欲家房子的高屋顶上,脚踩着峻峭的房檐,——我小的时候,和同村的乡下孩子也没少一起干过这事。
赵皖馨是宿州富商家中的独女,打小就很娇惯。龚欲总是亲手的喂着她吃麻糖。张记的白麻糖芝麻味浓,他们俩最爱的都是这一口。
小香玉是个有癖的人。人如果有了癖好,就能时时的落在人间,不至于飘到了天上,让你摸不住。
龚欲老板是个生意人,经常有要紧的餐会需要出席。
出席餐会需得穿着得体,偏偏他仿佛不太会打理服装,身边又没有人照顾。所以就总是带着西装革履的过来,叫我家的女用人帮着熨一熨。
我后来熟悉了上海的城市生活之后,也能帮着他熨。
我姐自然是从不伸手熨烫衣服,不过,偶尔还愿意帮他穿戴。龚欲把烟青色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时,小香玉会把手伸进他袖筒子里,拉出戗了上去的衬衫衣袖。活纽搭缎,系妥整平,让两重袖管服帖住。
她又一一的帮他扣住了扣子,尤其是修饰衣领。衬衫、外套,细致合稳的都弄好。过程却很快,快到有时我还没见着开始,就结束了。
中学二年级,北京文化馆排了一部学生话剧,教育总长姚元亲自来各大中学选角。赵皖馨经由一层层的筛拔,如愿做了女主角。
男主角是龚欲。他穿硬挺的军官制服,左佩腰刀,一身英气。
在那戏里面,赵皖馨扮演的如意格格,要为龚欲扮演的小禄将军整理三次衣领。
在那草长莺飞的三个月里,他们每天都排练,台词背的烂熟,赵皖馨为龚欲整衣的动作,也熟习的如有所使。
她身着旗装,头顶沉重的裹缠发饰,踩着花盆鞋底,风摆柳似的站在八角古董屏风和一双仕女图大胆瓶的前头,手中替龚欲叠齐军装的双衽,再悉心抚平领口。
赵皖馨敝寓均安,卿可释远念。
赵皖馨将手贴他心口,垫着一块雪白绵软的素帕子。
赵皖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她别过俏的花枝朵朵的脸来,凄凄咽着泪,又努力扬起个楚楚动人的笑容。
赵皖馨小禄哥,你在军中,莫想我。
那以后水远山迢,良人归期计无期。
龚欲改了名字,被家里送进黄埔军校。临走那些日期,他便天天来见赵皖馨。
她们在汇文中学后边的红石巷子口见面,背后就是小树林。赵皖馨叠着手绢,手总是冰凉苍白的。
赵皖馨我等你回来。
她又为他抚衣领,动作熟稔,哪怕他今天穿的是圆口卫衣。
话剧排练时也总这样。龚欲喜欢随性宽分、不修边幅的打扮,还爱背着高官老爹偷喝酒。有时半醉的跌跌撞撞回来,不敢进家门,就到学校后街的小旅馆开钟点房间来睡。
赵皖馨往往得偷跑出来陪他,因为要防备他带酒撒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