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尸

马车辘辘而行，顺着磕磕绊绊的山路往密林中走，四周缭绕着朦胧的雾霭，湿气重的好像黏在了皮肤上，向深处望去，是一片阴森森的青绿色。

泷月坐在马背上无聊得直打哈欠，用折下的小树枝戳戳身旁的言希，无声地控诉这无聊得近乎惨无人道的路途。

“稍安勿躁，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言希哭笑不得，压低声音道，“待除完妖，师兄再带你去桃灯镇喝酒。”

酒！泷月登时来了兴致，搓搓小手，朝言希行了个不太规矩的礼，笑得眉眼弯弯。

马车青黛色的锦帘随着颠簸摇曳，隐隐可见如玉仙尊撑头小憩的侧颜，密林中响起窸窸簌簌的声音，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呼吸声，湿润的枝叶被踏碎，一抹红色身影出现在雾霭中，跌跌撞撞跑向他们。

“小心。”言希身侧长剑出鞘，警惕地盯着那抹身影。

“她刚刚从墓里爬出来。”泷月皱皱鼻子，“一股尸味。”

来人气息微弱，背上的剑鞘染着斑驳血迹，她磕磕绊绊地跑到马车前五丈处，似乎是用尽最后气力一般，如枯蝶似的轻飘飘栖落。

“救......救我。”

泷月翻身下马，蹲下身查看，用手帕擦干净女子的面庞，却是漏出一声叹息。

没想到师娘这辈子还是这么惨。

“师妹，小心些。”言希还未放下戒心，警觉地扫视四周，“伤势如何？”

泷月探脉片刻，长出一口气，“无碍，就是有些虚弱，外加吸入瘴气，受了些皮肉之苦，但无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便载她到山上吧。”

锦帘被挑开，泫熙的目光蜻蜓点水而过，落在马车正帘外的一小块木板上，对师尊一切微动作了如指掌的泷月自然看出泫熙这是让他们未来的师娘、他的内定夫人躺外面的小破木板。

“师尊。”泷月硬着头皮建议道，“毕竟是位姑娘家，要不......”

“不可。”

泫熙冷冷回绝泷月即将出口的“馊主意”，锦帘“唰”地落下，隔绝泷月一番好意，只闷闷从里面漏出两个字。

“赶路。”

在这一刻，泷月觉得这样冷心绝情（不解风情）的师尊能娶到师娘，简直就是修仙界的奇迹。

“师兄，你说师尊修的不会是绝情道吧。”

言希轻咳两声，心虚地瞟了眼锦帘后闭目养神的仙尊，“师妹，休要胡言。”

泷月吐吐舌头，转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女子，眼眸暗了暗，最终阖目，恢复平静。

午时三刻，四人抵达了山上的无灵镇，山上雾气稀薄，许是白日人声鼎沸，密林里那种黏黏糊糊的阴森气息也烟消云散。

镇长是个半百的老先生，满脸忧愁地拄着拐杖，“几位仙师想必已知晓小镇的祸事了吧。”

十日前，镇上林家少爷的三夫人过世，停灵三日便该下葬，谁曾想仅是第一日晚就发生了祸事，守灵的林少爷被吓疯了，现在疯疯癫癫说着胡话，而灵堂外的守夜的家丁则说，看见三夫人起死回生了。

大夫人商议着立刻将三夫人下葬，可是下葬那天，三夫人的棺材奇重无比，八个大汉也抬不起来，请了几个道士来施法，亡灵没请走，反倒损了些道行，无奈之下，只好将棺材封在灵堂内，严加看守。

再到第三天，大夫人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事时，惊愕地发现棺材大开，三夫人的遗体不翼而飞，接连几天，冤魂作祟，林府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不仅是小厮丫头心惊胆战，吓病了好几个，连一向宅心仁厚的二夫人也不能幸免，就在前日夜里无故发病，缠绵病榻，已是气若游丝。

“如今棺材也没用了，棺材铺的嫌晦气，就扔在这个废弃的义庄里了。”镇长捻捻半白的胡须，“以前啊，这间义庄是给赶尸人落脚的，估计干那和死人打交道的活不景气，许久没见赶尸人来喽。”

“镇长，劳驾问一下，林府在哪儿？”泷月看了眼鬼气森森的义庄大门，转头问老先生。

“在街的那一头，现在管事的也就大夫人了，劳烦仙师跑一趟，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熬不住折腾。”

老先生捶捶背，言希背着昏迷中的女子慢吞吞走在最后，泷月摸摸下颌，正欲开口，“师兄，不若你......”

“言希，你先在这义庄安置那位姑娘，我和十一去看看林府。”

泫熙清冷冷的音色里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言希应是，泷月也就悻悻闭了嘴。

“仙师，这祸事的始末您大抵也都清楚了，准备怎么处理呢？”

大夫人是个端庄的女人，优雅地用盏盖按了按浮上的碎茶，泫熙依旧是淡淡的，“这位三夫人因何而死？”

“据验尸的仵作说，是自缢的。”大夫人放下茶盏，眼神落在大厅檐顶上，“可谁会想得到呢，世事无常。”

“二夫人现在如何？”泷月见气氛沉寂下来，出声道。

“发高热，满口胡话。”大夫人看了眼身旁侍奉的大丫鬟，“这位小仙师不若随我的丫鬟去瞧瞧，兴许能瞧出些什么。”

泫熙颔首，泷月便道了句“失礼”，随丫鬟而去。

“这位三夫人，出身何处，家亲可还在世？”

泫熙垂眸，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碎屑，云淡风轻得不像是来除祟的，大夫人依旧是合乎礼数地微笑，“他是少爷带回来的，据说，是个孤女。”

“孤女？”

“正是，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林少爷带着二夫人和家仆去山腰打猎，在林子里捡到了她。”

泫熙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品茶，遥遥望着大堂前面那块空地，四面被高墙圈起，只有在晴天的正午前后，阳光才能够照进来，就像被锁在金丝笼的百灵鸟，只有在主人高兴的时候，才能够隔着牢笼接触片刻的自然。

锦衣玉食的牢笼生活，也许只有禁锢者与旁观客才会以为，那是恩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