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不是天堂,因为我活下来了,轻微的脑震荡加上断了几根肋骨,已经算是福大命大。
清醒一周后,我执意要下床。阿菲被我吓到不行,我用我自己的伤逼她开车带我走。我跟她说,还有事情需要我去完成。
她带我去了有梧桐树的小区。
我摸出一副墨镜给自己带上,又抓抓头发,给自己涂了个大红唇,看上去不像个病人,倒像个恶霸。
屋里没人,我和阿菲坐在台阶上等着,等到日色都变暗了,才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转过拐角,那人抬眼看到我们,手里拿的东西啪地一声,全部都砸在地上。
我弯腰帮他拾起滚出来的橙子,跟他一起进了门。
屋内的一切和他所说的一模一样,可以盛满阳光的客厅,挂满整面照片的墙面,还有他爱的那个人。我看着面前的男孩,他和照片上的不一样,也和我记忆中的他大相径庭。
面前的这个人,脆弱,消瘦,眼里没有光,像是两颗劣质的玻璃弹珠。
我从包里拿出文件放到他面前,跟他说,罗一舟拿了我的钱走了,这些是证明材料,我找不到他还债,只能来找你了。
他像是没听见的样子,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启唇问了一句:
唐九洲你......说什么?
何箐罗一舟他一直在骗你,他做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就是在会所陪女人喝酒,已经持续半年多了。
何箐他皮相好,客户也多,所以赚的也不少,我也不知道他钱花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跑的时候,顺手把我的钱也拿走了。虽然不多,但总是个事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
男孩,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他的大名了,唐九洲。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泪水流得又急又汹涌,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不会像这样,浓烈的情绪要冲破堤坝,再铁石心肠的人,心头也会卷上痛。
何箐我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这么一大笔钱对你来说不容易。
何箐正巧,我是开经纪公司的,你这种条件,做什么摄影学徒可惜了,跟着我,还完所有钱,我就放你走。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梭巡,抓过文件,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停留在签名处很久很久,最后开口:
唐九洲还完钱,就结束了对吗?
何箐对,但你不要过于侥幸,这么多钱,你往死里工作,也还是要花上几年的。
我扔了份新的合约给他,让他仔仔细细地看。本来该有律师在场才够正式,可惜实在太赶,只能让当年学法的半吊子律师阿菲凑合一下。
他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径直签下自己的大名,抬头直勾勾地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欲落不落的泪,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唐九洲什么时候开始?
何箐你要是愿意的话,后天就走,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里,已经再也没有了那个人的气味。
时间能淡化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被碾成微不可见的尘末。
出了门,我长长地呼出口气,摘下墨镜。阿菲在一旁,不住地看我。
阿菲你还好吗?
她的眼神充满担忧:
阿菲你的眼睛......真的肿得很厉害。
何箐我很好,走吧。
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昏暗的楼道,柔和的光线洒在我们身上,我久违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又陌生又新奇。
梧桐叶落了还会再长,可我知道,有些事情,再也不会变好了。
我把九洲直接打包送去英国,同时扔给他一张卡,跟他说我们公司从来不要废物艺人,先好好给我念书。第一年的学费算我的,第二年你自己解决,卡上的钱是唯一你能用的,其他的,再也没有多。
他很争气,几乎是用了命在学习。第二年顺利拿到全额奖学金,各门功课都优秀,毕业摄影展也出色的不得了。我没给他时间休息,毕业后就把他拉回来,用排满的行程单来对付他。
他又做自由摄影师,又做模特,居然很快在国内打开市场。大概这种少年感美人的长相和易碎的气质确实罕见,他成了摄影师和导演们的宠儿,通告接到手软,钱也哗啦啦流进我的口袋。
我每天都在算账,一切都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得多,照这样下去,再有两年他就可以走了。
第三年快结束的时候,我俩的关系总算有了些进步,能偶尔说上几句话,只是毕竟还隔着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相处久了也是别扭。
第四年,他开了自己的个人摄影展,火爆的不得了。我让他把照片都拷一份给我,跟他说有朋友喜欢,想拿几张挂在自己家里。
第五年,他的事业迎来一个小小的高度,拿到了业内一个颇具分量的新人奖项。我有幸掂了掂他的奖杯,真的挺沉的。我跟他说不必放在公司了,自己拿回家好好珍藏。
账单上的数字在飞速减少,我心里清楚,他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等到余额变成零的那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他果然到的很准时。我隔着办公桌看过去,他已经和五年前出租屋里的那个男孩完全不同,现在的他,让我想起那张拍立得上的样子,当然比那还要优异。天真和成熟奇异地糅合在一具身体里,外表坚固,内里却含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何箐恭喜,总算结束了。
我把解约合同放到他面前,签完这份东西,从此他和我再无相干。我知道外面早有很多公司蠢蠢欲动地想挖他走,再说,凭他现在的名气,努力点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
他低头谨慎地读完每一行字,接着签上他的名字,我和他友好地握手,相互交换了祝福。我微笑地看着他,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只是用他那双纯净的黑眼睛盯着我。
有许多人赞过他的眼睛美丽,但被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其实心理压力极大。我稍稍别开视线。
何箐还有事吗?
唐九洲有,我有问题想问。
他向前一步,压着一股劲直逼我面前,字句缓慢地从他嘴里蹦出:
唐九洲罗一舟在哪?
我摊开手。
何箐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如果知道,你也不需要在这里留这么久。
唐九洲你知道的。
他十分确定的重复着:
唐九洲你知道的,你心里很清楚。
这么多年了,我遇事容易慌的习惯还是改不了,我按捺住自己渐渐加速的心跳,背过身去,双手交叉。
何箐你不必问我,当年这件事我想想还觉得生气,你如果也和我一样,不如自己去找他算账。
唐九洲箐姐,别编了,我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的如同叹气,却宛如惊雷般在我耳中炸起。
唐九洲怪我太迟钝,出去念书的第二年才反应过来,你要是真想培养我做艺人,为什么把我送去念摄影这种只烧钱难赚钱的专业?还偏偏是我喜欢的那所院校。
唐九洲我也猜不透,便只能想,可能有个学历回去,在这行更吃得开吧,能赚的更多。
他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逼我看着他。
唐九洲后来我回国,你表面用工作压我,实际上,处处都在帮我,如果不是你,我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何箐你想多了。
我伸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何箐商人重利,我只想趁着你年轻时长得好看,多捞些钱罢了。
唐九洲想多捞钱,为什么不跟我签死约,干脆一次性捞个够?想多捞钱,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去走场子做模特?非要让我念完书?
他句句紧迫,我方寸大乱,竟一时无法反驳。
唐九洲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那么只有一个原因,有人拜托你这么做――他想帮我,又不能让我知道,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一步步,接近我的梦想。
唐九洲会这么对我的人,世上我知道的,只有一个。
唐九洲箐姐......
他低声说:
唐九洲我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了,我只想见见他而已,算我求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
我闭了闭眼睛,惨然一笑。
何箐我能对你不好吗?他用了一条命来换,这太为难了,我根本还不干净。
他的瞳孔开始震动。
唐九洲......什么?
何箐他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死在一场车祸里。
我猛地转过头,对着他大喊:
何箐这次听清楚了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再用五年前那种伤心到快要死掉的表情碎在我面前,但他没有。他动了动嘴唇,露出了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容。
唐九洲你到现在都还在骗我......
唐九洲我查过了,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钱,从公司的户头打到一所疗养院。你很小心,没有用个人账户,也没有写明款项的用途,账也是做在慈善捐赠里,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藏得住。只要有心,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唐九洲每天5月8日你都不在公司。去年我偷偷跟过一次你的车,你离开市区就上了山,方向正是那所疗养院。我尝试着自己去过,可那里既私密又隐蔽,拒绝一切外人的探访。
唐九洲我在等,我想或许你有一天,愿意亲口告诉我。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水汽迅速地聚集在眼眶里,表情伤心地像个小孩子。
唐九洲可就算我要走了,你也不愿意透露哪怕是一点点有关他的情况。
唐九洲即使是他本人也应该知道,只要他活着,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抽泣,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说他车祸后千疮百孔,几乎是被一点点拼凑回来;说他已经不存在多少和过去有关的记忆;说他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罗一舟。这些话,我一句都不忍心说出口。
我摸着无名指的戒指,罗一舟,你那么喜欢他,会原谅我这么做的,对吗?
我跟他说,我现在带你去见罗一舟。他的眼里慢慢现出神采来,一边抬手抹掉眼泪,一边用力地点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