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7

车子开出市区，驶入盘山公路。穿过一片小森林，眼前出现的一切仿佛世外桃源，白色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与花丛里，空气中飘着青草的香气，天空明净透彻，不带几缕尘埃。

唐九洲全程以双手合十的祈祷姿势，坐在副驾驶上，他看上去紧张极了。我边开车，边在脑海里搜集信息，给他复述罗一舟当时的情况。

何箐他断了三根肋骨，大腿骨折，手臂骨折，不过还是头部的伤最严重，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我们都怕他撑不过来了，但还好，他活下来了。

唐九洲的手开始抖，他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何箐只是......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何箐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他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何箐他现在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因为丢掉了几乎所有的记忆，所以也不存在任何过往。对陌生的环境和人很排斥，平时除了熟悉的医生，几乎没有人可以接近他。

何箐对了，你靠近他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他的大脑受过很严重的伤，如果偶尔想起以前的事，会变得有点......狂躁。

我谨慎地措辞，不敢告诉他在康复期的头一年里，罗一舟被扎过多少针镇定剂。

唐九洲没事的，我不怕。

他反过来安慰我：

唐九洲这几年麻烦你了。

何箐哪里的话，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样......

我握紧方向盘，默然望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那座半玻璃结构的房屋。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他躺在ICU里，浑身缠满白色绷带和各色透明导管，我不敢伸手碰他，只能跪在他床边，任由眼泪疯了一样地流出来，把床铺都浸湿大半。

何箐罗一舟......

我颤声道：

何箐你恨我吗？

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分明已经快要找到这团迷雾的出口。

他缓缓摇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罗一舟送他走，让他忘掉我，去他本来该去的地方。

若他真能知道唐九洲从没有负过他的嘱托，想来，也会觉得幸福吧。

我和唐九洲下了车，肩并肩走进透明的玻璃花房，那里盛放着大片的二月兰，掩映其中的，是数不清的画作，有些是一个人，有些是两个，只是人物都没有五官和脸孔。

唐九洲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才转身慢慢地往里屋走。走到门口时，他却僵住了，隔着玻璃门，能看到有个黑发白衣的身影，站在画架前，正埋头画着些什么。

何箐去吧。

我轻声对他说。

他如梦初醒般拉住门把，我没有勇气在近处看这场景，一个人悄悄往外走，岂料唐九洲却追过来：

唐九洲阿箐！

他在背后大声唤我。

我转过身，他的睫毛在微风中抖动，眼角湿漉漉地，下唇刻着一道鲜红齿痕。墨黑色的瞳仁像两颗深海珍珠，在炙热到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眼眶一热。

唐九洲他是不是跟你说过，恨可以让人更加有勇气活下去，所以他让你叫我恨他。

唐九洲但是他错了，我一直一直，都是靠爱活着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着，眉眼渐渐舒展开来，扬起嘴角冲着我笑：

唐九洲所以你再也不要信他的话了，你看，我现在多么好，而他把自己过得多糟糕。

我拼命地深呼吸，把鼻头涌上的酸涩都堵回去，摆手示意他快进去。

他捏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往回跑去，直到跑到罗一舟身后。

罗一舟的画笔停了，他扭过头。

空气在那一瞬停止了流动，我远远地望过去，看着他仿佛无机质玻璃的深褐色眼珠，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唐九洲一定看到了他空洞的视线，但他脚步不带丝毫犹豫，一步一步离得更近。我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包里的镇定剂。

我看见罗一舟放下画笔，垂眸去看眼前的人，他眼里闪过困惑不解，但待看清唐九洲眼眶含泪还对着他微笑后，冷冻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罗一舟你是谁？

短短几秒，一世纪般地过。

我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凝视着唐九洲，嘴角动了动，居然笑了，这大概是他五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自然得宛如春光照耀下的冰雪消融。

此时此刻，唐九洲忍了很久的泪水陡然落下，这让罗一舟立刻慌了神，他笨拙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擦拭：

罗一舟我好像喜欢你，可你怎么一见我就哭了？

唐九洲扑入他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平静的流泪转为低低的呜咽，最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紧抓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罗一舟还是没有很明白，却下意识揽住他的背，轻轻抚摸他柔软的黑发，低语着试图安慰。

从我模糊的视线看过去，他们紧紧贴住彼此，交颈而立，周身被暖黄色的阳光包裹，岁月划出的空白在那一刻被完全抹去，仿佛从来不存在分离。

我扔掉镇定剂，蹲下身去捂住了嘴。

罗一舟骗了所有人，他明明说他忘掉了一切，却悄然无息地把爱都刻进了骨头里。就像海滩上积年累月被海水冲刷的坚硬岩石，或许淡忘，但永不消亡。

那天满屋画作上的另一位主角找到了归所。而画室的男主人，再也不用凭借残碎的记忆过活。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得不说，如果这个故事是一出戏剧，那未免烂俗的太过彻底，让我回想起为它流过的眼泪，都觉得可悲又可笑。

据说人类的记忆是有欺骗性的，所以我也无从考证，是否有一瞬真心实意地嫉妒过他们。

。

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迟钝如我，直到故事的末尾才参透。这两个人早在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被困在只有彼此存在的狭小宇宙，两具躯体共享同一命运，从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明白为什么。

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唐九洲能抱着一份虚无缥缈且穿着欺骗外衣的信任活下去，就像我不懂为什么罗一舟只愿意拾起那些和唐九洲有关的记忆，哪怕和痛苦相连。

就像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们之间，隔着漫长时光的那份被误以为是无望又不堪的爱，在最后的最后，竟干净的仿佛所有伤害都不曾发生过。

是他们选择携手卷入风眼，

所幸，最终降落在宁静乐园。

―END―

*9.20左右和友人一起开的这个脑洞，从情节应该看得出当时心境的波动。虽然很遗憾，文笔没有完全支撑住我想表达的东西，但个人而言还挺喜欢的。感谢友人逼我写了出来，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放弃了，也感谢愿意看到最后的你们。

*一个可能没人在意的小彩蛋：阿菲和阿武，取名出自《重庆森林》。阅读引起不适的话，可代入王菲和金城武想象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