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了,公道还在。你做过什么,不会因为旁的什么就全然不复存在了。”姜嬣认真道。她从来都很认真,践诺手守信,至死不渝。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以及未来经历什么;但人世走一遭,得不到选择的权利,我们至少要有拒绝的权利——拒绝被摆布,拒绝被操控,被利用,被牺牲……
“十年践一诺,处处护国安?你还真信了啊?”雪如歌唇角的笑逐渐充满了恶意的蛊惑,上前贴在她耳边细语,“帝王之诺最是无用,是你太傻太天真罢!”
字字诛心,怕是不过而已。
真是太恶毒了,姜嬣想不出来,世界上还能有比这些话更诛心的言论。
但姜嬣嘴角却忽地勾起一个堪称惨淡的笑,带着股自暴自弃的意味,细密的眼睫颤了颤,她对雪如歌说:“……是。”
“我信了。”长袖善舞是雪如歌的长处,姜嬣从来都是平铺直叙,她闭了闭眼,道,“陛下无情,我却不能。”
其实,她在这轩辕神庙里,遇见的第一个人,不是雪如歌。但这个人与她的会见,却是不能说的。
轩辕神庙每日都有无数人祭拜,今日也不例外。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似乎只有她进得来出不去,姜嬣也不恼,就这样一边躲避所有人的视线,一边寻找出路。
姜嬣本来在神像前,看着面前高大肃穆的神像,却被一人打断思绪。
“臣李显,见过女祭司阁下。”
姜嬣转过身看着来人,而后低垂下脑袋,兜帽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以及……情绪,只留清冷卓绝的声音给人听见:“李大人,有什么事吗?”
李显看了看连面容都不甚清晰的人,再瞅瞅神像,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在下在刚入朝为官那一年,办了一件案子。那个案子,是我入职一来得到的第一个差事。”
姜嬣索性靠着神像,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那个案子是……”李显吞吐半天,也没有能说出口。
他难言出口,但姜嬣却直言不讳:“你父亲是御史台李御史,而云之一族覆灭案,你与你父亲,是主事人。”
李显闻言,满面愧疚地低下头,没说话。
姜嬣冷声:“可据我所知,你是云清泽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
“是,那年我十八,从学宫肄业然后一举考取功名。”李显抬头,望着姜嬣,“可这个世界总是不公平的,我只是一个刚入职的小官吏,而他,却已经是威震朝野的云少将军了。”
姜嬣:“你又何必如此忌惮,你其实心里非常清楚,无论是云之一族,还顾氏一族,今日过后,皆不存在了,你不该为此而开心吗?”
并没有,那件事过后,这些年他总是夜不能寐,不管他官职多高,得到过多少追捧,他始终不能释怀。
而如今,陛下要处置顾氏一族,他亦是监斩官,他……
“不是这样。”李显哽咽了一下,猛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求您救救顾氏一族,救救轩辕。若今日顾氏一族灭门,那么将……”
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违抗不了陛下和家族的命令,可私心里却又不想顾氏一族覆灭。就像六年前,他嫉妒云清泽的成就与威望,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他和他的家族覆灭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不懂啊!
今日他监斩顾氏一族,来日说不定,他才是那个被制裁者。
那样煊赫的顾氏一族都可以一夕之间被陛下定罪除掉,何况其他人呢?
“你又何必如此。你知道的,过去,我是轩辕女祭司;而现在,我只是姜嬣。”姜嬣摘了兜帽,却在那人满怀希冀的眼神中失了神。
她微微侧了侧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道:“你或许很失望,昔日的轩辕大祭司,只是个身体残疾的废人,如今回来了,也并没有为王国效命,反而与陛下为敌。”
李显:“……”
姜嬣继而道:“李大人很清楚,我可不是什么神人。我只是个……通缉犯。”
李显:“……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你想什么,我大概猜得到。但是……”姜嬣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姜嬣,有些事情,终究是独臂难挽。”
李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虔诚地向她叩首。
“呵,”姜嬣嗤笑一声,“其实啊,我的命从来都不重要。可若是顾氏一族今日全部死在法场上……”
姜嬣闭上了眼睛:“有云之一族、顾氏一族等覆辙在前,谁又会真心为轩辕君烨出生入死。这寒的,是万千百姓的心。“
李显:“听说祭司可通灵,我想向您祈祷,若真有神灵,可救王国,李显,九死不悔。”纵使再高的官职,再大的权利,他终究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在这轩辕,官高不过当今陛下,权大不过一言九鼎的轩辕王君。
他救不了任何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轩辕君烨现在所做的一切,是错的。
他清醒而又绝望地看着周围的人奔赴死亡,但他却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他甚至都做不到跟那些人同一战线去面对——这才是他的最悲哀,无能为力之哀,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哀。
姜嬣对他说:“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李显决绝道:“但求问心无愧。”
“不必了。”姜嬣直接拒绝,并表示,“你做好你监斩官应做的事情就好,剩下的……”
“原也只是姜嬣一个人的事情而已。”她的眼底是久违的桀骜。
“为什么?”李显不懂,不是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聚众人之力总好过一个独抗帝王之怒。
姜嬣:“李大人可知,我明明不愿牵连任何人,你却仍旧见到我了吗?“
李显:“望您指点迷津。”
“因为,你的祈祷,我听见了。”姜嬣话锋一转,道,“现如今的轩辕,是陛下的一言堂,可还有很多人,像你一样的人,他们清醒却又无奈。他们和你一样,有着自己的信仰与坚持,但却迫于王族威势,只能苟且偷安。”
李显垂眸,心想确实如此。
“有太多人就是这样清醒着清醒着就被麻痹,陷入无望的深渊,从此堕落。”姜嬣看着李显,道,“而你既有此心,又这般虔诚地祈祷,我必不能让你失望才是。”
李显愕然道:“您要如何做?”
姜嬣望了眼天,道:“午后监斩,若法场有变,还望大人与你的同僚们,保护并疏散在场的百姓们,保护更多无辜的人。这是……姜嬣所求。”
李显:“那您呢?”
“我去会会……轩辕君烨。”姜嬣扭头,看着他,“这,你也要一起?”
李显吓得立马摇头。
不是他怂,而是……
好吧!就是怂。
李显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大祭司,可曾为帝师,可享万民敬仰。
这无关武功,无关才学。
这是心境,亦是能力。
就像她说得出直面轩辕王君的话,而他们这些人,却瞻前顾后,
她可以为她的信仰前仆后继,而他们却只能束手束脚。
就像她说的,姜嬣的这条路,只有她一人走得。
旁人模仿不了,也做不到。
只有孑然一身的人,才能无所畏惧。
殿外的风雪叫嚣着,这里弯弯曲曲的台阶,没多久就将姜嬣萧索孤寂的背影模糊得干净,李显的视野里再也看不清她。
可李显想,这条路,虽只她一人,但……已经足够——在她所看不到的背后,有千千万万人,与她同在。
她是光,是火把,而他们,愿做追随光的人。
他们愿意追随她的脚印,去做、去实现,自己心中意志。
李显无声道了句保重,而后离去。
世人的喜欢与崇拜,本来就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们若是喜欢你时,即便是你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他们眼中也是天人之姿;但若你有了一丁点瑕疵,不再是他们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人了,那么弃若敝履,顷刻之间罢了。
姜嬣曾以为,这世间,已无她在意留恋的,可如今,她却觉得,能重临世间,是多么幸运。
云清泽、李显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但他们的出现,却让姜嬣觉得,有些事,还是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讲不清楚理不明白的,有时候太较真儿,不仅会让自己身陷囹圄,还让大家也不得好过。”雪如歌声音不大,可却字字句句戳人心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过得长久,而偏安一隅、固执己见,只会让你重蹈三年前的覆辙!”
“可我是祭司啊!你们听不懂听不到不愿听的声音,我都听得见。”姜嬣笑了下,道,“雪如 歌,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祭司,不光是仙神的代言人,同时,祭司也是冥神的使者。他们代冥神,来接游离在世间的亡魂去往生处。”
雪如歌蹙眉:“你什么意思?”和姜嬣说话,她得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应对,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了她的圈套。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也不想见你。但是,你不是有事找我么?”姜嬣淡淡道,“你,或者,他,你们有什么话,尽可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