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其实,姜嬣喝了多久的酒,魔邪就在在下面看了她多久。
他不知道姜嬣如何能一个人在屋顶上不言不语地坐那么久,就像他也从来不知道,姜嬣从前在忘忧宫的每一天,闲暇之余她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这儿,看日头落尽,看月升星耀。
白衣胜雪,清冷疏离,风吹起她雪白的衣摆以及乌黑如瀑的发丝。
魔邪从未想过,易碎这个词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无处栖身,无言自辩。
纵是魔尊,魔邪也从来不知道,这偌大的尘世间,竟容不下一个姑娘。
她的眼里蓄满伤情,但面上从来都端着八分不动的冷淡。
清冷与温柔,破碎与可靠,神的孤傲与悲悯在她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其实,刚才忘忧宫口的一幕,他在一旁隐匿了身形,把姜嬣与大家的对峙,看得真真切切。
他并没有现身。
一是因为自宸熙见他起,都没有什么机会来处理他违约来人间的事情;二,是因为……
他看见了。
看见了她与宸熙配合无间。
看见了她轻而易举,做到了六界至尊的神氏龙烨,都做不到的事情。
果然么!她并没有骗人。
当时,他习得寄梦之术,跟凤凝曦炫耀,说这个术法,不是唯她一个会用。
当时,她便对他说,你在痴心妄想。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无数种方法,想造一个与她模样一样的人儿,却始终失败。
唯有在飘渺圣境,唯有那一次,他成功了。
想来,她这样的人,从来也不会说谎的。
只是,看见这样的她,连自诩冷血无情的魔尊,都没法儿不动容。
先前,她与众人对峙,她靠着墙,半边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而对面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沐浴在月光下。
她与他们,泾渭分明。
就犹如此刻,她与他,亦是泾渭分明。
魔邪看她呛咳得撕心裂肺,依旧没有停下饮酒,忍不住道:“这就是你怜悯的众生?真是可笑啊。”
姜嬣看都不看他,依旧在自顾自地饮酒。
“这就是你孤注一掷回来的结果,值得吗?”魔邪指着周遭问她,“你看看,这里,这是你的地方,鸠占鹊巢的是他们,你不准备做些什么吗?”
“我的地方?”姜嬣抬眼望着星空,轻轻摇头,“不是。”
“我的忘忧宫,已经不在了……”它被人毁了。
“现在这里,我才是访客。”说着,她又猛灌酒。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魔邪居然觉得:她是那样好的人,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姜嬣这个人,她是破碎的,她的过去,除了认识轩辕君烨的这些年,一片空白。
那么,有没有那么一个存在,就是可以把破碎的她,一片一片,捡起来呢?
魔邪不知道,但他曾妄想成为那个人,在……某个瞬间。
姜嬣回眸,望了眼忘忧宫,道:“情深不能朝往昔,明月何曾……照人心。”
我……终究是,输了。
只是,看着他们热热闹闹,我居然很不甘心。
看着江宸熙和那个人俩侃侃而谈的样子,我突然在想,那我算什么?
时移世易,我已不再是明神。
魔邪:“或许,你还有别的选择!就像……你给轩辕君临和苏以蘅的选择一样。”
姜嬣眯着眼,嗓音模糊:“此举,不妥……”
轩辕君临也好,苏以蘅也罢。
当时所做,不过是恰有此能力罢了。
可是,她不行,她有不能走和必须留下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与她现在所处之地、所见之人,有莫大干系。
更何况,轩辕君临可以离开,是因为有她在这里;而她走,却无人替代她,无人替她做接下来的事。
魔邪看着她,觉得这人真的非常有意思。
那些理由说服得了旁人,可或许,同样的理由,在魔邪看来,就弱智得可笑了。
纵是这样,魔邪也没有觉得她是酒后胡言。
因为她永远都不会醉,永远都清醒如斯。
魔邪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也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关于她本人的事情了。
只是,时光流沙,腐蚀了她不老容颜。
再记不起曾经……明媚笑颜。
“你和我离开这里吧?”魔邪又道。
离开?
去哪里?
过去的很多年,姜嬣无数次想过,等这里的事了,她要离开这里。
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放眼望去,这苍茫世间,竟无一栖身处。
姜嬣放下酒盏,道:“还想着,魔族嗜杀,魔尊会比较愿意看看那法场呢!”
魔邪似笑非笑:“你想我去么?”
姜嬣:“一介凡女,怎做得了魔尊的主!”
魔邪淡声:“反正也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这里……”
姜嬣敏锐地察觉了魔邪的不喜,轻声问:“这里,怎么了?”
魔邪:“放眼过去,全是白茫茫一片,有些过于刺目了。”
姜嬣:“倒也还好。”她常年居于雪山之巅,对此景,习以为常。
魔邪不知道想到什么,意有所指道:“太过纯白无瑕,倒惹人嫉妒生厌。”
姜嬣:“从前倒是听人提及过,神界帝后,九霄元君,天后娘娘,她的名讳,便是月氏无瑕。取意为月宫仙子,满月无瑕。”
魔邪眯了眯眼:“你对她,知道多少?”
姜嬣已经得到他的答案,也不想多说什么,便道:“我想要知道什么事情……”
她指了指头顶,说:“星星会告诉我的。”
魔邪:“……”
倒是忘了,这人是祭司。
而据说,轩辕王国能占星的祭司,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也就是说,就像龙墨羽,作为昔日九黎一族的主人一样,纵使九黎一族早已分崩离析,但他手里那些独属于九黎一族的技能,永远都在。
只要他出手,那些技能就永远不会褪色。
而她,作为祭司的能力,已经刻骨。
其实,不光是祭祀法坛,阵法,历法,甚至是占星,卜筮,她都会。
只是,鲜有人见罢了。
魔邪不说话了,姜嬣就眯着眼,看,满天星辰,此起彼伏地闪烁着。
姜嬣其实很喜欢待在暗处,黑暗,给了她自由与无尽的包容。
只有身处无尽的暗夜,姜嬣才恍觉,自己那些不安与恐惧,现在是越发地藏不住了。
可,总有些变数是人为控制不了的。
究其原因,估计还是她今日见过的那些人吧!知道越多,越觉得不安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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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嬣去了后山挖酒,而宸熙,则带着人回了忘忧宫。
而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施法设结界——然后,将一直拽着他衣服的人,直接一掌送进结界里去;再一掌,将欲靠近的众人逼退。
风青奕险些被刮伤英俊的脸,他有些恼火,“凭什么,他们要讲什么,大家听不得吗?”
众人面面相觑,比刚才还不知所措。
钟离清和看风青奕满脸不平,好心提醒他:“劝妖帝悠着点,别真惹恼了我师尊。”
风青奕斜睨着钟离清和:“怎么着?”
他倒是要看看,如今的仙门首座,仙界帝君,神氏龙烨的大弟子,能把他师傅吹出什么花儿来。
钟离清和对风青奕道:“几千年前,我曾经亲眼见过,就是师尊收复仙界时,南离世家有一个巨大的地下交易赌场,占地面积堪比现在整个轩辕王城安宁。”
风青奕:“然后呢?”
钟离清和:“他们当时交易的东西有很多,我不便说。”
风青奕:“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们的所作所为,触及了师尊的底线。师尊当时怒极,就一掌,真的,都没有使剑,一掌下去,整个地下城就瞬间崩毁。”钟离清和后怕道,“别看我师尊平时闷不吭声,我觉得,要真触怒他的底线,毁天灭地也不过顷刻之间。”
这一点,风青奕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风华绝世的六界至尊,并非什么善类。
从他修罗战神的名号就可以知道,这人实力强劲的同时,也足够狠绝。
与世无争?云淡风轻?
怎么可能,他是上一任仙帝,在位仅十年,就让整个仙界,俯首称臣。
更何况,风青奕当年与他初见,就被他按在地上切切实实地揍了一通。
此后很多年,风青奕见着他,都是能避则避,绝不会也不敢真正惹怒这人。
只是……
风青奕摸着下巴颏儿:“……额……话是这样说没有错。”
“但是……”
钟离清和有感,总觉得风青奕这货嘴里,应当是说不出什么人话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他摸着下巴,眯着眼一脸沉思的模样,砸吧着嘴,说:“可是……他不是……脑子坏掉了吗?”
下一瞬,钟离清和与风青奕皆退地三尺。
而他们刚才所站之地,有一道响雷堪堪擦面劈过。
钟离清和摸摸脖子,觉得脊背有点儿发凉。
风青奕也胆战心惊,这人……还是这么地……敏锐。
他们都以为,包括姜嬣在内,都以为宸熙与这人,在讨论什么机密要事。
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