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言，并不像说书人的故事话本那样，精彩纷呈，曲折离奇。
她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说……那些被埋葬的过去——因为总要有人知道、要记得，而不是粉饰太平，假装忘记过去，然后还以此蒙蔽众人。
慕容暄妍眸光复杂，看向轩辕君临时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你可知旧神一代，为何衰落？”
轩辕君临：“……”
“旧神时代乃远古神族，他们并不是应劫陨落，也不是沙场战死，而是……对抗天罚。”钟离清和道，“若世道崩坏，人心若野草，你轩辕纵有九霄帝后坐镇，又有……何用？”
“造神的后果，你们可曾想过？”他们实在是沉默了太久，今日终于有机会将过去，讲与人听，慕容暄妍忍不住质问，“让六界众生，为你们的族群复兴，担上毁天灭地的风险，你可问心无愧？”
轩辕君临自问不是什么巧言善辩的人，但他是头一次，被人说得这样哑口无言。
慕容暄妍声音悲切：“你们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们，或许并没有那么想要仙神加身的荣耀，几千年过去了，他们也许只想过和乐安宁的生活。”
“这也只是你们的猜测而已，谁又能真的设身处地、又曾将心比心地了解过我们的痛楚？”轩辕君临忍不住反驳，“己所欲之,勿强加于人 ，这样的道理，仙后娘娘不知吗？”
己欲勿强加于人？
慕容暄妍霎时脸色惨白一片，她又岂会不知，曾经，她……
钟离清和敏锐地察觉到了慕容暄妍的心绪，上前将妻子护在身后，道：“所以，你和你的兄弟，有必胜的把握？”
新旧时代的更替，往往在战火、混乱中夹杂着绝望、悲哀……
在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仙神、族群，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落，甚至是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再也找不见踪迹。
这是一段晦暗不堪的过往，所有人都不愿意回忆的过去。
作为亲历者，钟离清和亲眼见证了旧时代的衰落，也亲自参与了新局面的重建崛起，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当中的残酷与无奈。
而现在有人妄图颠覆一切，重返过去，这怎可能？
轩辕君临却是不愿多说，只淡漠疏离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轩辕一族的夙愿，我们自己会处理，还请仙帝陛下、仙后娘娘，莫要再插手。”
钟离清和终于说出他此行的目的：“所以，是背后支持你们的神族，许了你们必胜的承诺？”否则，凭他们，怎会有这样的底气，又怎敢与他叫板？
轩辕君临只诧异了一瞬，最后只好如实相告：“我不知。”
宸熙终于转身，开口问轩辕君临：“那你可知，造神仪式的具体时间？”
轩辕君临垂眸不语，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宸熙了然地点点头，道：“既如此，便换个人吧！”宸熙说得轻而易举，但言谈举止间都是不容拒绝的霸气。
单看他这张脸，谁都会觉得他不过一介少年，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有又何惧？
可实际，他身上完全没有男孩子的那种的青涩和少年气，他不经意间展露的，只有六界至尊的沉稳果决。
也是，少年华发，又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换个人？
他要杀我灭口？
轩辕君临稍一思索便觉事情不对，他大惊失色，对着宸熙口不择言道：“所以，你是来杀人灭口的，没想到当年舍己救众生的六界至尊，竟会做如此卑劣的小人行径？”
放眼六界，谁都知道仙帝陛下温文尔雅，但脾气好不是任由旁人空口污蔑平白造谣的。
何况钟离清和一向不待见神界的人，轩辕一族又与神界有所牵连。
他自己倒不要紧，轩辕君临的嘲讽、以及无视，他可以忍受，反正也无足轻重，但他们说他师尊就不行了。
他师尊乃六界至尊，六界曾经的救世者，就算如今他已无昔日盛名，但也容不得无知狂徒这般奚落，闻言钟离清和当即怒斥：“那你们呢？你们又做了什么？我师尊当年所做的一切，又有几人记得？”
到底是天潢贵胄，轩辕君临下巴微扬，对着他们道：“世人健忘，谁又能永远被人铭记？人皇青帝乃轩辕一族的神，可现在，你看看，又有几人记得他？这世上啊，就没有永垂不朽的东西……”
轩辕君临振振有词，他挑衅般看向宸熙，道，“神尊大人，我们做个交易吧！”
宸熙声音很低：“什么？”
轩辕君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没有人会不同意，他就那样带着恍若高高在上的施舍，对宸熙道：“你带着你的徒弟撤出轩辕，永远不再插手轩辕的事。我，向你保证，轩辕一族有在的一天，神尊大人的神庙里香火供奉不断。”
宸熙：“……”
钟离清和：“？？？”还敢提交易？敢情我和阿妍说了半天，这货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谁又稀罕你们的香火供奉？轩辕一族，当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真的太狂妄太欠了，慕容暄妍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钟离清和彻底被激怒了，直接召出长剑，提剑砍向轩辕君临：“不知好歹，你以为我愿意来你们这弹丸小国，要不是你们闹这些动静，我师尊又怎会亲自前往……”
如果因为仙帝夫妇都是医者，就觉得他们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了。
钟离清和是出了名的性子温和，在他的统御下，仙界也大多是“主和派”，这些年，仙界一直未曾有过大规模的战争爆发，也是仰赖于他。
更何况，他是医者，谁会愿意得罪医者呢！
所以，在轩辕君临的认知里，这人应只是举世闻名的神医。
可就算是大夫，精通药理的同时，毒药、炼丹等等也得会不是。
何况，作为神尊的首席大弟子，钟离清和这双手，也并不是只会救死扶伤。
哪怕再是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作为修罗战神的徒弟，钟离清和剑术也不会差。
轩辕君烨与钟离清和缠斗起来。
却听一直都沉默的宸熙道：“其实这很正常，人的记忆本来就是有限的，你可以记得早上吃的什么饭食，晚上说的某句印象深刻的话，昨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你上个月去过哪几个地方。”
“但生活太冗杂繁长了，你不可能把生命中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清楚。”流逝的霞影给他落寞的身影，披镀上了一层悠远的空寂。
宸熙并没有打断他们，任由钟离清和与轩辕君临交手，只道：“同样地，神氏龙烨做过什么，或伟大、或平凡的事情，他自己再过个几百上千年恐怕都可能模糊了，又怎么能要求旁人记得一清二楚？”
他虽不常出门，但到底行世几十万载，善心之举并不一定能带来好报、全心付出也不一定能获得对等回报这样的道理还是知晓一二的。
活的时间长了，什么都看明白了。
这尘世之间，有最繁华也有最肮脏，就像有些人，宁愿相信神明有灵，会天降馅饼，也不会伸手去自己获取；而有有些人，他们不信明神，只拜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在欲望的驱使下，从滋生之初的弱小，衍生成难以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这世界有美，有更美，也有丑恶，更丑恶。
人之世界，只信奉“能者居之、价高者得”，任何东西都要明里暗里地去争抢厮杀。
基于这一点上，什么体面斯文，什么公平正义，什么规则伦理，都会为目的所驱使所更改。
宸熙道：“何况，神氏龙烨于世人而言，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他做什么，或出于责任，或出于义务，或出于道德情感上的共鸣，或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事情，都只与当事人有关，不需要他们铭记，也不需要他们来评头论足。”
清者自清，但又有几人抵得过众口铄金？
人人畏惧的东西，宸熙却并不在意——因为他终究，与这个尘世脱离；因为他如今孑然一身，根本失无可失……
轩辕君临吐出一口血沫：“是……是吗？”
钟离清和号称神医，但他可是神氏龙烨的首席大弟子，又怎是慈眉善目好相与的。
纵然钟离清和并不十分善使剑，但轩辕君临依旧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轩辕君临已被击倒在地。
钟离清和下手很有分寸，最后剑指咽喉，杜绝了轩辕君临有再反抗的可能。
可这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长剑架在颈，他却只是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冲着宸熙疯狂大笑，神色狰狞可怖：“可你是神，神是因为信仰而生的，没有哪个神仙不想要功德圆满。”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着“谈判”，妄图以此来威胁宸熙。
“不是。”宸熙摇摇头，反驳他的言论，“我并不是因为信仰而生，所以，也不会为了你的三言两语就改变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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