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又想。
忽然发现,她已经忘记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她与他的过去,她已经淡忘了。
如今再回想,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姓名的,也忘记了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更记不清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这个人的。
那会儿离开轩辕王宫,远离这里的一切。
就以为:倘若他日陌路相逢,这个人,也仅仅只是红尘故人而已。
可没想到,他们都放不下。
两人对面无言,心中各怀思绪。
姜嬣曾陪轩辕君烨在兵荒马乱中走过十几年,可现在,不管是轩辕君烨,还是他的王国,都容不下她这个人了。反而是当年籍籍无名的雪如歌更得宠些。
当年那些轰轰烈烈,都只是过眼云烟。
果真伴君如伴虎,狡兔死,走狗烹。从古至今,谁也不例外。
无他,姜嬣太强了。强到令轩辕君烨忌惮和嫉妒——轩辕君烨知道,这人不可能成为温顺的金丝雀,也不会成为忠诚的看门狗,她是九天的凤凰,骄傲,令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他明明可以用另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解决这一切,只是,他不舍。
他的王宫里,温柔妩媚的,善解人意的,性格倔强的,比比皆是。但唯一让他一眼就心动的,让他安心的,只有这个人。
这个不在,或者说,从来没在王国里的人,即使过去多年,他依旧忘不掉。
姜嬣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但他和姜嬣认识得太久,这些年他又没怎么心思真正了解过对方,有时候甚至会忘了她的魅力。
可是姜嬣身边的那些人,江宸熙,风青奕,甚至是神氏沐源,他们哪个不是眼高于顶。
姜嬣能够吸引他们的目光,不仅仅是因为姜嬣身上有他们要找之人的影子,更因为她自己。她多招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姜嬣靠着柱子时,星光在夜空掩映里更加璀璨,也把她眼里的孤独照得更加清晰。
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有种超然物外的凄清冷冽,好像谁都靠近不了,谁也伤害不了一样。
轩辕君烨也算是发现了,只要没有事情,姜嬣能一直这么待着,与世隔绝。这人……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不合群者。
雪落寂无声,簌簌落冰瑟。这才是姜嬣的样子。比雪更纯,比冰更静。
他其实很尴尬,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坐下来平心静气谈话。
而姜嬣,自始至终,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让旁人高看了的才能,这一点从轩辕君烨的身份日益水涨船高,而她这个帝师却依旧两袖清风就可以看出来。
姜嬣一直都知道,他在有意打压和遏制她的势力,可自始至终,她都只是孑然一身的孤女罢了。
可高坐帝位的君主,依旧对她不放心,哪怕这个人是他曾经的奉若神明的师尊,并肩作战可交付生命的战友,他依旧放不下戒心。
轩辕君烨的心情糟糕到了透顶,语气有几分咄咄逼人:“姜嬣,够了。”
轩辕君烨知道这个人温和得近乎懦弱只是表象,但从没想过,她锋芒毕露时能锐利成这个样子,纵使是他,也难以招架。
姜嬣会的和懂得的东西,在所有人之上。
所以,在这个人人自危的陛下面前,她既没有慌乱,也没有焦急,只是站在人群开外,默默注视着,看他们如何解决。
从前,可能他会觉得这人冷漠,不近人情,是没有心的;如今才明白,她注视着的,看着的,是尘世,而并非一个人的悲欢。她的眼里,是悲悯。那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眼神,那神情那目光,是属于神的。
轩辕君烨忌惮她,又惧怕她,忌惮她的力量,惧怕她离开,矛盾至极。
轩辕君烨:“你……你以为你能护得住谁呢?谁都护不住,孤一道旨令下去,她的身份……”
“可不止整个的轩辕的人会知道。”
“你救不了她的!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政客惯是冷漠的,他们若想兵不血刃多的是方法门路。
“你……”姜嬣气得头脑发懵,到最后也只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来,“卑鄙!”
姜嬣在这轩辕立足,凭借的一直都是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
而且,轩辕君烨嘴上说着威逼利诱的难听话,但实际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动姜嬣一根手指头的——轩辕现在正在开战,轩辕王国需要姜嬣,这是她的能力也是她的价值。只要她还有用,她就会平安。
所以,轩辕君烨对她的忌惮从未消减。
所以,端沐熙宁的身份,一直都是轩辕君烨威胁姜嬣的筹码。
可这样好的筹码,用过一次……就够了。姜嬣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不过片刻,姜嬣便冷静下来,紧蹙着眉,以一种似乎早有准备的口气,云淡风轻道:“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轩辕君烨压抑着怒气,低吼:“姜嬣,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
姜嬣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而她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她有什么资格接近他同他一对一交流呢?
帝王与平民,天堑云泥之别。
果不其然,下一瞬,轩辕君烨直接冷声开口:“来人,拿下。”
玉箫横陈,姜嬣冷声看着周遭得令而来的御林军:“你知道,王宫,困不着我的。”
轩辕君烨:“那你喜欢什么,孤命人去建。”
姜嬣拒绝:“不必,比起雕梁画栋,姜嬣更适合空谷山野。”
轩辕君烨微微一笑:“那种地方,又怎配得上师尊?”
这样不依不饶?姜嬣有些动怒了,直白道:“轩辕君烨……陛下,虽然你已贵为国主,但偌是你我真的打起来,多半是两败俱伤。”
“你不会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其实,姜嬣不是一点儿委婉都不懂的人,她只是厌倦了、不想说了而已。
这样的虚与委蛇,她不想迎合。
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对这样强制威胁的命令置若罔闻了。
沉默与尴尬在无边的寂静中发酵,但是,没人敢试图打破。
终于,还是一国之主开口了:“将罪臣姜嬣,拿下,押入大牢。”
姜嬣直勾勾盯着他:“陛下定罪如此草率,恐失了人心。”
轩辕君烨:“你有没有罪,你说了不算。”
姜嬣当然知道,泠泠开口:“我知道,功高震主便是罪。”
老实讲,就算是个泥捏的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姜嬣并不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她也会生气会愤怒。她做不到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也不可能逆来顺受。
是以,轩辕君烨那一巴掌呼啸过来时,姜嬣敏锐地扭头避开,而后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他的手。
“够了!”她道,声音冰寒,带着雪原上千年不化的冷傲。她看起来软弱,其实骨子里的刚强一点也不少。只不过她人善,心软,加上身体状况不好,瞧起来就好欺负。
姜嬣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差劲,挣开被反擒住的手,她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撞上后面的柱子才堪堪站稳。
姜嬣手腕被拧得生疼,对着轩辕君烨,她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但是出乎意料地,姜嬣却笑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大概也了解,我不喜欢被人支配,尤其厌恶有人逼我做事。”姜嬣异常敏锐,格外犀利直白。
早在轩辕君烨还是个少年人的时侯,他们就相识了,他当然知道姜嬣是个不受任何控制和约束的人。
坐上帝王宝座多年,轩辕君烨早就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因此即使是恼羞成怒亲自动手被人截胡,他的眼中也只是露出狠厉决绝来,他道:“姜嬣,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以至于让你忘记了,在轩辕王国,我才是拥有绝对权利的人。”
姜嬣没有任何反应。
轩辕君烨叹了口气:“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资格和孤讨价还价的人,寥寥无几。”
姜嬣眼里带着不可思议:“……”脸皮厚成这样的,她可从未见过。
“放下武器,孤可既往不咎。”哪怕到这个时候,他说话语气都是客客气气的,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
姜嬣径直拒绝:“不需要。”
轩辕君烨:“连我一掌都接不住,你以为,你能在重重禁卫军的围剿下,走出宫门?”
姜嬣:“可以试试,陛下莫要心疼便好。”
“还有,轩辕君烨。这些年,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有朋友,有家人,有……可以交付性命的伙伴。走出宫门,轻而易举。”
轩辕君烨笑了下,语气凉薄:“那为什么,你陷入如此境况,却没有一个人来救你?”
姜嬣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意识到了。
这话,并不是她说的。
而是别人。
亦或者说,是……曾经的她。她曾经说过的话,在这个极其相似的情境下,又说了一遍,且牛头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