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呢,无尽的黑暗。
太阳不再升起,地面苍凉破败,仅有几处闪着细碎的灯光,照耀着这群在焦土上奋力前行的人。
毫无目标地前行,途中时不时有人呻吟着倒下——他们的行程并不安全,黑暗带来的不仅仅是人类的变异,还有动植物的变异。在这一片昏暗的环境中,不断有人被暗地里的“植物”、“动物”和“人”,或许该统称为变异种更为合适,袭击。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停下他们的脚步,因为这个破败的地方随时都会像其他地方一样崩塌,撑死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时不时有人被拖走,暗处令人作呕的咀嚼声不绝于耳,队伍中有人偷偷哭泣,但在这个地方连哭泣都是禁忌的行为,那些东西不知为何对哭声极其敏感,只要听着哭声就会摸过来。这哭泣声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低声警告,然后草草结束。
若是都是这样的小袭击也就罢了,那群有着崎岖身体的变异种会有意识地追随附近最强的变异种,达到一定规模时就会展开一场有组织有纪律的袭击。
每次大的袭击都免不了减员,他们这本来上万人数的求生队伍现在只剩下一千左右,变异种的集结也越来越快,即使规模小了很多,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灭顶的灾难。
衣角被人拉住,沅低头看向拉着衣角的人,那是一个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小女孩,也是他们这支队伍里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孩子——其他的要么被抓走吃掉,要么在战场上没有保命能力死掉,还有的是因为体力不支在路上倒下去就再也没站起来。
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属实是很走运,她也有过跟不上队伍的时候,却总会在不久之后跌跌撞撞满脸脏污地重新融进队伍;在战场上也总是能找到地方藏起来,偶尔会受一点伤,但是不至于危及性命。久而久之,队伍里的人都把她当做幸运儿,下意识去保护她。
谁也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她的父母好像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了路上,也没能留下点什么线索。长久的跋涉让女孩的脸上身上沾满了灰尘,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像是掺了星星。每次看到她的眼睛,就仿佛重新看到了明亮的天空和暖阳,饶是不信幸运命运这种东西的人,都会有些想要去信任这个女孩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女孩抬手意示想要被抱起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个乱世里,孩子们个个瘦得能摸得到骨头,女孩也不例外,趴在肩上跟没有重量似的。
女孩将手搂得紧了紧,附在人的耳边轻轻地哼起了歌。
不知道是哪里的民谣,缠在耳边丝丝缕缕的。女孩的呼吸足够温暖,竟让人在这许久没有太阳照耀的土地上感受到了几分暖意,像是生的希望。
女孩哼完了,拍了拍沅的肩膀意示沅把她放下去。把人放回地上,她就又去拽另一个人的衣角了。
在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放声高歌,女孩只能一个一个找着去唱,最开始那几天还能唱出两句词,到现在只能全靠哼哼了。
如果没有了女孩的歌声,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为绝望和看不到光明的前行而放弃,或许,她真的是他们的幸运儿吧。
女孩的体力有限,哼了几十遍后就累了,又钻到队伍的前排,紧紧地跟在沅的身后,小小的脸上满是仰慕。
在女孩的认知里,相较起她的这一点小小付出,沅的贡献才是最大的。毫不夸张的说,沅作为领头人一直都是孩子们眼中的英雄,哪怕同龄人都在路途中死去,沅在孩子们心中的地位也从未动摇。
如果不是沅,他们估计还固执地守着那个现在已经崩塌的“避难所”,和废墟一同化作历史。
更何况,在这寒冷的长夜中,沅健壮的身躯总能牢牢地挡住朝她吹来的狂风,不至于让她挨到太多冻。
沅顿住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人也停了下来。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一片寂静中不远处传来了几声不合时宜的低吼。
沅打了几个手势,是变异种的小规模袭击,大约一百左右的数量。
女孩的脸上闪过惊恐,每次的袭击对于一个不大的女孩来说都过于残忍且令人害怕,但是她更深知不能拖累大人们,往人群的末尾跑去准备找地方躲起来。
沅从腰带中抽出两把锋利的匕首,在偶尔闪过的细碎灯光中亮出寒光,同主人一起蓄势待发。
人们纷纷抽出了身上的武器,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变异种们似乎是在蹲点他们,在一片漆黑中它们的身躯近乎于透明,不少人因为这一点吃了亏。所以在察觉到这群人类不再向前时,它们烦躁地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吼叫声。
要来了。沅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眸子中沉浸着坚定的决心。
变异种们非常难缠,它们的身体看起来崎岖不方便行动,实际上异常灵活且自愈能力极强,不被拦腰砍断根本没有效果。沅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匕首,勇猛地挡在了防线最前方,每一刀都异常精准,不漂亮,但很管用。
这个年轻的男人有着所有人都没有的坚韧和勇气,是真正当之无愧的帅气。
沅砍断最后一只变异种后半跪在了地上,他的腹部被一只植物变异种划开了一个口子,正缓缓地往下淌着鲜血。
除了他还有不少人受了伤,沅望了望远处依旧昏暗的土地,下令暂时休整。
沅从随身绑着的小包中抽出绷带,将已经被各种不明液状物和血迹染满的衣服卷起,把伤口草草包扎起来。又从包中摸出一瓶颜色浑浊的液体,咽了两口。
味道真的很诡异,是从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勉强能喝的水源里捞上来的。
不过也没有机会给他们挑挑拣拣,有的喝就很不错了。
女孩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所幸这会也回到了队伍,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沅的身边,沅的身体总是热乎的,让人能够在这永久的冬夜中获取一丝暖意。
休息了好一阵,众人重新上路,一步又一步地踩过变异种和不久前还是拥有着鲜活生命的同伴,一片死寂。
女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去队伍后面给这群向生的人们哼歌去了。
相较起和变异种战斗,更为艰巨的应该是寻找食物和水源。
食物只有在废墟中才能获得,而废墟中往往伴随着阴魂不散的变异种,和死守着废墟的曾经的人们。他们曾经是人,和废墟一同崩塌坠落,变成了和废墟一体的只有骨架的傀儡,任何妄图进入废墟的生物都会遭受它们的袭击,包括变异种。所以变异种往往都守在废墟的外围,傀儡则守在屋内。
他们要穿过这两个麻烦生物获得食物,就免不了战斗和减员,而且傀儡们打斗起来动静太大,经常会吸引过来一大群变异种守在废墟外。因此每次沅都只是带着部分人偷渡进废墟,再偷渡出来,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伤亡的同时,也注定了他们会一直食物短缺。
水就更麻烦了,这片土地已经很久没有雨水的滋润,绝大多数的水还被污染过,他们没有设备净化水,就连确定水能不能喝都是难事。所幸队伍中有人的五感略超常人,大概能分辨出哪些水是被污染过的,这才令大多数人免于死在被污染的水上。
沅仰头望向远处依旧只闪着不明显的灯光的道路,突然想点一根烟。
他其实也就是因为不甘心死在避难所里,才会率领这些同样有着最后一丝希望的人往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未来前行。现在一步步前行,他越来越能打,却越发对那个希望的光明未来迷茫了。
沅眼睛一动,快速转身将身边的几个人往后方狠狠一推。他们一同前行了这么久,沅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众人慌乱地向后跑了好一段,沅跟在最后面。
“轰——”的一声,一座废墟凭空而降,几乎是贴着沅的后背砸下来的。
沅又跑了两步,裤子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沅回头,是废墟中的一个傀儡,不知道为什么趴在了屋子外面,此时正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脚想把他拖进废墟。
傀儡似乎站不起来,只能用手来行动。沅快速掏出匕首,将傀儡的手臂砍断,挽救回了自己的裤子。
傀儡木木地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一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待沅都跑出好几米了,才愤愤地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喊叫声。
那断掉的骨头随着它的喊叫声飞回它的手上自动拼接好,沅的行为可谓是惹怒了它,它动了动重新拼接上的手,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就常理来说,它这一下撑死发出点小动静吸引到附近屋子里的傀儡,但这个世界本身就不能用常理解释,它那一拍竟是响彻云霄,四周的变异种们闻声发出了一阵阵的吼叫,前仆后继地往这边聚集而来。
沅打着手势意示大家冷静下来,女孩似乎被吼叫声吓到了,缩在沅身旁瑟瑟发抖。
沅腾出一只手摸摸女孩的头发以示安抚,然后继续打手势组织人们撤退,等变异种离开后再继续前进。
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二点,废墟中不知在哪片房屋中的残破的时钟发出了响声,那响声断断续续,发声也颇为破旧,但还是能勉强听出来是响了十二声。
也不知道是白天的十二点,还是晚上的十二点。
沅看着漆黑的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女孩察觉到沅低落的心情,在沅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的双手加起来都握不住沅的手掌,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女孩捧着沅的手,感受着沅温热的手掌,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沅,刚刚那个坠落下来的废墟曾经是她的家乡,在废墟里有她执拗着不肯离开的爷爷奶奶,和她二伯一家。
沅一时摸不清楚女孩想说什么,只能选择沉默地倾听。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逃出来的时候,就是跟着你的。不管我们能不能出去,会有多少人死去。”女孩用肩膀胡乱地蹭掉掉下来的眼泪,小小的手都用了点劲,“你永远都是我们的英雄,是我们的光,我相信你。”
“我会带你们出去的,一定。”
不知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还是为了安抚女孩,或许都有,沅听到自己这么向女孩说着。这大概是魔法吧,沅突然就觉得,他们一定会出去的。
和女孩短暂的谈话似乎让人重拾起了希望,因为他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光。
沅本来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会因为畏惧变异种不敢出去避难所,日复一日地麻木劳作,偶尔空闲下来仰望着没有日月的漆黑天空,渴望着久违的光明的普通人。
但是渴望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又一个避难所崩塌,眼看着就要轮到他所在的避难所了,他也是迫不得已才站起来,呼吁人们离开。
有人离开,自然就有人留下,沅不可能强迫所有人都跟着他们走,于是他领着一群人到附近的避难所尽可能多的劝动更多的人,队伍一再壮大,人数最多的时候上了万,只为了一个不知有没有的未来。
那总好过死亡。
——
沅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到人类科技了。
不仅仅是他,队伍里已经有人开始低声痛哭,女孩紧紧地拽着沅的衣角,小小的手都在发抖。
那其实只是一个很简陋的操作台,但是那却是唯一连接他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和另外一半的人类的通道。
也就是所谓的生的希望。
有人想扑上去,沅拦下了他。
他们只看到了那个顶部亮着光的操作台,在操作台的下方因为光亮显得漆黑一片,是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沅直觉不安,并没有上前,只带着人群往后退了两步,低低地吼叫声就从操作台底下传了出来。
吼叫声似乎是一个号令,乌泱泱的变异种不断地从操作台下爬出来,露出了底下大片被啃食干净的人骨,朝着人们冲了过来。
沅一把抱起了女孩往后一推,身后的人迅速地将女孩接过往队伍后方送,眼看着女孩消失,沅从腰间抽出了熟悉的匕首,准备对上这群埋伏在这里的变异种。
这一次的袭击不比以前,聚集的变异种数量多得近乎恐怖,清理了一只身后又冒出来一群,源源不断地向人们冲来。
“沅,这样下去不行的,数量太多了,我们会死的!”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沅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将身侧的两只变异种砍断,挪动着双腿往操作台那里走了一步。
“我去开门,你们抓紧机会出去。”沅说着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地往那个操作台走去。
他手中的匕首挥得再快,也终究只是两把匕首而已,他又冲在了最前面,自然成了后续出来的变异种的围殴目标,就连去攻击其他人的变异种都改变了目标冲着沅过来了,它们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抱住沅的腿和腰。它们撕咬着,切割着,不过顷刻沅的双腿就露出了森森白骨,但沅就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匕首,一步一步往那个光亮的操作台走去。
明明只是短短的几十米,却像是走了一万年。
按下操作台上的启动按钮时,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的英雄,尽管他们的英雄双腿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按下按钮后只能滑稽地趴在地上,鲜血蜿蜒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不算精致的面容因疼痛而抽动着,但那一瞬间,沅就是他们唯一的光。
随着通往另一块土地的大门缓缓开启,大门外透出的光宛如白昼,变异种们发出凄厉的惨叫躲向黑暗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大门,哭泣中透露着对生的喜悦。
沅靠在操作台上,看着人们陆续绕过他通往新生,他的身体已经痛得快没有任何知觉了——他终究是走不出去这个黑暗的世界。
女孩磕磕绊绊地走到沅身边,一张风尘仆仆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她就像没有看见沅身上的血迹般,死死地抱住了沅已经有些发凉的身体。
——
“妈妈想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地方,葬着的是妈妈的英雄,而今天,是他的忌日。”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走到一个小小的墓碑前,笑得淡淡,“他把我们带出了那个地方,自己却再也没能出来,我在申请这块墓地后,只往墓地内放了一个留声机。
“我知道他喜欢听我哼歌,我就把我会的歌都唱了一遍录在留声机里,日日夜夜地放给他听。
“如果可以,我想以后葬在他的身侧,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永远都会记得他,他永远都是我的光。”
女人自顾自地说完后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将手中的鲜花整齐地摆在墓碑的前方,又摆上了一点食物和酒,站了好一会才牵着孩子离开。孩子被勾起了好奇心,脚下磕磕绊绊地走着还不忘咬着手指时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着那块只写着一个“沅”字的墓碑。
他是一个人带着大家走出那片黑暗的,也是一个人远离人群死在黑暗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