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日,马车就到了京城。
察觉到身下的晃动已经停停止,沈容儿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向外望去。紫禁城的大门就这么屹立在眼前,透着一股子庄重和肃穆,守门的侍卫紧握着刀柄冷脸守在大门两侧,让人望而生怯。
因着参选的秀女来自苍周各地,礼部为了确保中选之人能在同一日到达紫禁城。入选的名单一出便马不停蹄地派出人马通知不说,连带着秀女们的马车选的也是上好的千里马。沈容儿自小就有晕车的毛病,平日里与爹娘出个门,坐马车三四日便到的路程因为要照顾她,往往都要五六日才能到达。
后来自己为了不耽误爹娘的行程,也就渐渐地不怎么出远门了。
回想起幼时与爹娘一起的时光,临行前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沈容儿感觉自己的眼泪就快要落下了,这一路来自己光顾着思索进宫后的部署,倒是没觉得身上有多难受。
反倒是现在,沈容儿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像现在这般痛到快要不能呼吸,以往自己完成了爹娘交于的任务时都或多或少能得到几句夸赞,像今天这样的不闻不问倒是头一遭。
一时间,她倒是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进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各位小主还请劳烦高抬贵足下车候着~这接下来的路会由人领着大家去~这马车也就只能给各位送到这儿喽~”
太监总管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容儿回过神来。
苦笑道:“进宫的目的?是了,我进宫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给沈家的官途铺路吗?”
我自己的想法如何,在这大义之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容儿抬手整理了下因车马晃动有些乱了的发髻,起身缓缓下了车。
“容儿!”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容儿脸上露出了今日她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流云姐姐!”
魏流云身体不好,在储秀宫时便常常染病,因着整个人都要消瘦些,脸色也要相较他人惨白上几分,整个人总是病殃殃的,仿佛风一大就能把人给吹走似的,但魏流云今日却让沈容儿眼前一亮。
魏流云穿了一身做工考究的翠绿色梅竹菊纹样凤仙裙,一头墨发也被精心盘成了漂亮的垂鬟分肖髻,唇上稍微抹了一些玫红的口脂。不多施妆粉,却显得十分有气色,素雅的装扮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妃嫔里看起来格外清丽动人。
而更让沈容儿惊喜的是,那白皙的腕上戴着的不正是那日魏流云赠与自己的冰玉镯吗?
沈容儿将一只袖子往上稍稍挪了挪,露出了那同样放出湛蓝光芒的镯子,愉悦的心情丝毫不加掩饰,骄傲的小表情仿佛在和魏流云说:
“瞧,我可没忘了哦!”
魏流云掩唇偷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前活像只等夸的猫儿的女孩的头。
轻声道:“是了~我们的容儿可真棒!”
沈容儿一时有些脸红,轻咳了几声强行转移话题。
“流云姐姐,你我终究还是入了这深宫。”
魏流云目光一凝,眼底的悲哀转瞬即逝。对啊,自己终究还是成了这宫墙之内的囚鸟。
可是,
若不攀得荣华富贵,又为何来此一遭?
魏流云握起沈容儿戴着冰玉镯的手,手指在镯上慢慢地摩挲。动作温柔地仿佛能掐出水来,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是啊,最后我们还是都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沈容儿以为魏流云方才的沉默是因为她本不愿入宫却还是被选中,现在又被自己戳到痛处,这才不开心了。忙抓住了对面人握着自己的手,坚定地望着魏流云,朱唇微启,不容置疑地开口说道:
“流云姐姐,你放心。你我虽入了宫,但往日的情谊我必不会就此抛下。纵是他日得了宠爱,于我而言,你也永远是我的流云姐姐,永不会变!”
魏流云愣住了,自己从小虽为朝中武将之女,却因父亲官职不高,自己小时候不管到哪,面对着同为朝中大臣的女儿们,从来都是人微言轻,不得待见。虽然父亲告诉她,权力地位不过身外之物,他们只要做好自己,一心向着圣上,为国为民,有朝一日定会被重用的。
可人活在世上,最难的便是坚守本心。
日复一日,明里暗里的嘲笑与捉弄,终究是将魏流云心里最后一丝自我彻底抹去。她开始讨好那些大官的子女,圆滑地在这些她曾经最不屑为伍的人之间周旋,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她在他们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再不会有人轻视自己。
可她终究还是带上了那讨厌的面具。
魏流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将面具摘下的一天,直到父亲将她送进了储秀宫。她还记得那天,春光明媚,是几日来难得的艳阳天。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她从一众秀女中一眼就瞧见了那惊世的容颜,她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静静地站着,仿佛周遭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遗世独立的样子,就好像曾经的自己。
魏流云忍不住向身旁的秀女询问,得到的答复却是:
“她啊,商贾出身的,低贱得很。若不是此番乃圣上登基来第一次大选,特意将秀女的范围放宽了些,就凭她的身份又怎么配和我们一道入宫?”
“这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她这一身的铜臭气,永远也洗不掉!”
魏流云楚眉微皱,这些难听的话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一时间竟有些不适。
其实苍周对于秀女的选取从来不是仅限于朝中大臣之女的,只不过官员之间大多官官相护,往届大选大多刻意将平民或富商的女儿在初选时刷下,到最后留着的,全是于他们仕途有利的世家女子罢了。
魏流云随意敷衍了这秀女两句,看着沈容儿的眼神不禁有些同情。她连像自己这样讨好那些人的机会都没有,毕竟这里的大多数人只要听见她的家族,便会先入而主地对她进行批判,任她说多少好话送多少大礼也都只会无济于事。
她们永远不会把她当做和自己一样的,
人。
或许是出于不忍,又或是想起曾经的自己,魏流云在晚上所有人安置好后把沈容儿给叫了出去,她永远忘不了月色下少女完美无缺的笑容与藏在热落下的疏离。
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两人的接触越来越多,魏流云也不再是出于怜悯,而是真心想要与沈容儿结交。
可几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自己的意料。沈容儿生得极美不说,琴棋书画与各色礼仪皆是无可挑剔,连教习的嬷嬷也都对她赞赏有加,慢慢地竟是那些曾经对她出身不屑一顾的人主动围在了她的身边。
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流云姐姐?”沈容儿发现魏流云再次愣在原地,以为是自己又说错话了,有些慌张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人面前晃了晃。
魏流云回过神来,腕上传来的阵阵凉意,倒是浇灭了此时心中的火焰。棕色的眸子望着眼前明艳的少女,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魏流云一如往常般温柔地笑了起来,温声道:
“好,我都记下了。容儿可不许反悔呀~”
永不会变吗?
沈容儿用力点着头,她这颗心在看见魏流云嘴角向上翘起的时候,也总算是放下了。
沈容儿默默在心中记下了这事,以后万万不可再说错话了。她是真怕魏流云难过,对于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姐姐,虽非亲姐,自己却是极为珍惜的。
这时各宫的管事嬷嬷们走了过来,这些嬷嬷在宫里的资历少说也有个十来年,论在宫里的地位,他们这些刚刚进宫的妃子是决计比不得的。
她和魏流云的住处并不在一个宫内,两人也不敢多耽搁,互相道别后便随着嬷嬷向各自的宫里去了。
今年入选的秀女共有八人,每两人住一处。沈容儿的住处在关雎宫,与自己一道的秀女名唤姜兰妩,乃是近日在朝中风头正盛的官员,六品文官姜倾苍之嫡女。
原先在储秀宫时,除开自己,她便是这一众秀女中的佼佼者。沈容儿与她过去并无交集,倒不是因为姜兰妩心气高不好相与。
只是初次见到姜兰妩时她身边便已经围起了一众谄媚的嘴脸,再加之自己是商贾出身的缘故,沈容儿自小便对这些所谓家世显赫的女子无甚好感。
反正她身边又不缺讨好的人,与其将时间全浪费在乞求姜大小姐的一个眼神上,倒还不如往后为进宫后的日子做好打算。若是一辈子都要靠着依附他人的施舍才能博得一席之地,想必这人在后宫的路也不会走的长远。
毕竟一荣俱荣的背后跟着的便是,一损俱损啊。
管事的嬷嬷刚把二人带到关雎宫的门前,便瞧见一抹俏丽的粉色迎了上来,沈容儿暗暗打量了下眼前不过双十之龄的女子,她虽穿着一身与寻常宫女无差的衣服,可细细看来,她身上这件,无论是做工还是面料都是上乘的,连颜色都要较为鲜亮些。
想来她在这关雎宫的地位怕是低不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女子有所动作,本来一路上板着个脸话都不曾多说一句的管事嬷嬷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先一步上前向女子施礼,罢了还热切地与之攀谈了起来,竟是将她和姜兰妩撂在了一旁。
女子默许了她的动作,却站在原地笑而不语,只留管事嬷嬷一个人唱起了独角戏。可沈容儿却清楚看见,那狡黠的目光分明是朝她们这边来的。
半晌,管事嬷嬷像是终于想起身后还有两个大活人一样,故作惊讶地拍了下掌,说道:
“哎呦,泽书姑娘你瞧我!在这宫里久了,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说罢转身向着沈容儿和姜兰妩就二话不说“砰”地一声跪下了,哭着给两人磕起了响头,
“沈常在姜御女饶命啊!奴婢命贱,今日奴婢忘了礼数,小主们对我要杀要剐奴婢本当毫无怨言!可还请小主们念在奴婢还有一家老小,绕了奴婢一命吧!”
管事嬷嬷像是不要命了一样,将头一下下重重磕到地上,不一会地面上便留下了猩红的血迹,路过的宫人都纷纷侧目望来。
沈容儿心中冷笑一声,早些时候便听闻这关雎宫的静婕妤是个狠辣的。
这一上来便是要坏了二人的名声,彻底断了她们的恩宠。
静婕妤芳名明柔荑,乃是皇上尚未登基前先帝赐婚的异国公主,这静婕妤生性善妒,仗着身后的母国,尚在潜邸时便对不喜欢的妃子宫女百般折辱,丝毫不顾及对面人的身份,纤纤玉手下不知是多少女子的冤魂。
皇上不愿与她的母国交恶,无奈对她的行为只能视若无睹,可时间一长,静婕妤终究还是失了圣宠,便是如此,也无人敢触了这祖宗霉头。
生怕那天上一秒还好好的人,下一秒便成了这关雎宫的一缕冤魂。
沈容儿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匀来这人间烈狱般的地方,毕竟被圣上选中的八人之中,除了自己家中父亲或多或少都有个一官半职,这场面无论得罪谁都不合适。
这不就把自己一个商人的女儿送来开刀了?
不过出乎沈容儿意料的是,姜兰妩会和自己分到一块。
此时的姜兰妩面色惨白,颤抖着手指着还在不停磕头的管事嬷嬷,樱桃小嘴张开又合上,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泽书看着眼前的闹剧满意一笑,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和公主自小是一起长大的。
当初陛下要将公主嫁给中原的老皇帝,自己知道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便特意求着公主一起跟了过来伺候。却没想到在本国被陛下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只被先帝像物件一样赏给了太子不说,甚至连侧妃的位置都不曾相予,他们的公主竟只是中原太子的侍妾?!
这些年来为了母国,公主忍辱负重,牺牲了多少她都看在眼里。
她的公主,本可以有机会与自己心爱的人相守一生,白头偕老的!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要与其他女子争那小皇帝宠爱的地步?
如今这那龙椅之上的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将这些个胭脂俗粉往后宫送了进来?既然她们要进这关雎宫的大门,自己就非得折了她们的臂膀不可!
区区流萤,又有什么资格与公主这般的耀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