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二十八年,先帝驾崩。
太子君长歌继承大统改元建昭,
建昭四年四月,因圣上膝下贫瘠,为稳固国之根基,
故诏天下诸道州县,广选秀女,以实后宫。
“宣————”
“江南富商沈成文之女沈氏容儿觐见。”
沈容儿一身紫色绣花襦裙,柔顺的黑发单挑了几簇用紫色缎带稍稍束起,插上一支镂空玉笄。其余的发丝便由它落下,白嫩的脸颊略施妆粉。远远地瞧着,清丽绝伦的女子恍若天仙,让人一时忘了虚实。
“臣女沈容儿,叩见圣上。”
君长歌的呼吸一滞,嗓子有些干渴。
脑中不免想起幼时在重华宫时太傅教的《洛神赋》中那闭月羞花的洛神。沈成文与他的妻子他在江南寻访时见过,这沈成文在经商方面的功绩倒是可圈可点,为人却利欲熏心,对自己谄媚得很。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女儿竟这般惊艳,还真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太后薄兮来一身赤色华服坐于殿上,温和的笑意挂在脸上,可锐利的眼神却时刻扫视着众人,薄兮来也不愧是曾经宠冠六宫的皇后,岁月并没有带走她的美貌,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这样一个人却在沈容儿抬起头时微微愣神。
薄兮来在宫中多年,见过最多的便是美人。或妖娆或温婉,什么样的她没见过?这沈家女儿刚迈进圣辰宫时她便瞧出这定是个难得的美人,却不曾想竟这般勾人心神。她一时都有些庆幸:
“这样的妖孽还好不是与我一道进宫。”
半晌,太后扭头看向还在盯着沈容儿看的皇帝清了清嗓子。
“模样倒是俊俏,皇上应当喜欢。”
君长歌现下满心满眼的都是眼前的佳人,那还顾得上其他,听到太后声音的时候还有些愣神。
“什么?”
太后完美无缺的笑容一时有些破裂,强行压下心中想给这小兔崽子一巴掌的冲动,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姑娘模样倒是我见犹怜,不知皇上怎么想呢?”
君长歌因为刚才的失礼一时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眨眼间又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帝王模样。
“这姑娘合朕眼缘,留牌子。”
一旁的皇后邵雨娆看了全程,瞧出君长歌的窘迫,微笑着将话接了过去。
“还不快谢恩?”
看来这宫中怕是来了一位不简单的角色啊,邵雨娆心中默默打起了算盘。也罢,这黎锦宠妃的位置也当了一段时日了不是吗?一想到那油盐不进的贱人马上就会失了圣心,邵雨娆连带着笑也真切了几分。
“臣女谢皇上。”
沈容儿行完大礼,起身之时还趁皇后不注意向皇上扔了个媚眼。
太后瞧着君长歌整个人的魂又快被这沈家的女儿勾走了,心中已经把这礼数全扔到一边的兔崽子揍了千百遍。只得抬手示意一旁宣人的太监先等等。
无奈道:“这沈家姑娘倒是出落得甚是标致,就是这家世差了些。”
可惜旁边的君长歌没有注意到太后的话,反倒是旁边的邵雨娆听出了太后话中的意思。
也是,出落得再风华绝代又怎样?区区商贾之女罢了,这家世便是她最大的阻碍!届时在宫里如果能得宠就罢了。
若是离了这皇帝的宠爱......
邵雨娆笑的花枝乱颤,转头看向太后
“即是如此,那便依母后的意思封个常在吧。”
太后心中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这邵雨娆哪都好,家世长相礼仪确是都无可挑剔。可谁能告诉她,就这么一个好姑娘。
为什么没有脑子呢?
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叫依哀家的意思?哀家什么时候说过要封她做常在了?
君长歌这个时候也回过神了,毕竟身旁母后都快用眼神将自己给凌迟了。年轻的帝王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小时候被母后一把扫帚追着凤仪宫跑了整整三圈的事。
幼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君长歌吓得连呼吸都放慢了几分。
忙点头道:“既如此,便依太后的意思吧。”
薄兮来现在心里不光骂自己家这兔崽子,连着已经仙逝的初元帝也给骂了一遍,这狗崽子我不带了,爱谁带谁带,这太后我也不当了!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要把沈家女儿封为常在了?
本来已经准备愤然起身潇洒离去的薄兮来却不知为何,仿佛又看到了那曾经的帝王在自己生气的时候任劳任怨,小心翼翼哄着自己的样子。
“朕不仅是苍周的君主,我也是兮来的夫君。”
薄兮来鼻尖一阵酸涩,定了定神后挥手示意太监宣下一个秀女进殿。
不过这沈容儿倒是野心不小,当着自己的面就对皇上这般大胆,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能力完成自己的野心了。
也罢,这后宫本就是百花齐放的绚烂,只不过这般不加掩饰自己的艳丽;就是不晓得先来的是皇帝的爱意,还是六宫的杀意了。
毕竟花开也是需要养料的不是吗?
圣辰宫外,沈容儿轻轻揉了揉跪得已经有些酸软的膝盖。
她是知道自己生的极美的。
进宫前爹爹就特意嘱托过:“容儿,你这张脸若是用得好了。它便是你在后宫中的一把利刃,更是将你送往后位的马车!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不管在哪,权力即是一切。”
沈容儿露出满意的眼神,刚才皇帝的反应自己是看在眼里的。
想必荣宠如今对自己来说已是囊中之物,自己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可是她是沈容儿,是沈家嫡女,是爹爹阿娘的女儿。她是一定要为沈家挣得权势的。
再说了,她沈容儿既然都已经进了宫。
中宫之位,舍我其谁?
“容儿,殿选可还一切顺利?”女子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沈容儿身侧。
“流云姐姐?容儿无事。姐姐就莫要担心我啦,接下来怕是快要叫到姐姐了,你还是快去准备吧。”说罢沈容儿俏皮地冲魏流云吐了吐舌头。
魏流云忍不住揪起她脸颊上的软肉,笑骂道:“好啊,容儿现在都敢赶我走了?”
沈容儿任由魏流云捏着,这魏流云是她在储秀宫时认识的朋友,乃是京中六品武将的嫡女。家世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做人倒是圆滑的很,当初一众秀女中也就她没有避讳自己的商贾出身与自己多有来往。
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算得上是知心的友人了。
“流云姐姐可饶了我吧,我哪敢赶你走啊?我这是巴不得你进宫陪我呢!”
魏流云楚眉微皱,放过了沈容儿的脸蛋。颇为复杂地看了这个被自己当做亲妹妹的姑娘一眼。
“容儿你,就非得入宫不可吗?”
若停步于此的话,她们就可永远陪着对方,没有宫中的步步惊心,尔虞我诈。凭容儿的资质想寻一门好亲事并不困难,自己甚至可以为她添上一份嫁妆。
但若是入了宫......
沈容儿本在揉着自己被捏的微微泛红的脸颊,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是啊,自己就非得将青春年华交于这深宫不成吗?说到底自己也根本不喜那龙椅之上的帝王。只不过对于她沈容儿来说,爱到底是什么呢?自己爱不爱皇帝重要吗?
想必是不重要的吧,否则爹爹又怎会连我选择的权力都要夺走呢?
罢了,我沈容儿即是沈家女,那将这一生献给家族,又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毕竟爹爹也说了,在这世间,权力才是一切。我沈容儿就算搭上这条命也要给沈家挣来权势地位,再不让人看低!
只是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渴求,
若是有一天有人愿意来爱我就好了。
沈容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要将这荒谬的想法带走。魏流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取下自个腕上的玉镯。
这是她母族听闻自己要进宫特意给她寻来的冰玉制成的镯子。
冰玉晶莹,相较其他的玉石更加剔透,颜色也要浅上一些。制成镯子尤为漂亮,更稀罕的是这冰玉摸着是似冰块般的凉爽。不论是将它放在沸水中煮;又或是将它扔在火中炙烤,拿出来色泽不会有丝毫变化不说,连着温度也不带变。
这京中的富裕的人家每到夏日都会制上几对冰玉镯,一来是冰块稀罕,大多时候有钱也买不到;二来冰玉昂贵,带冰玉镯也是顺带显摆了自个的家世。
魏流云用帕子裹起一只镯子,慢慢地在被沈容儿拍红的脸上一下下揉着。
“你啊,若是不愿答,我也就不问了。怎的忽然要这么造作自己?”魏流云望着沈容儿有些无奈,见对面的小人还是噘着嘴不说话。
魏流云轻叹了下,将被帕子包着的玉镯拿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戴到了沈容儿白皙的手腕上。
沈容儿呆住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这冰玉的价值。魏流云家虽有官职,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家境也说不上富裕。
这样的镯子若不是为了让魏流云进宫面上有光,又怎会特意制来?而且瞧着这玉镯晶莹润泽,透着冰玉独有的湛蓝光芒,刚戴起来虽有些冻人,但马上就会被沁人的凉爽取代。
这怕是品质上上成的冰玉,价值可不菲啊。
沈容儿忙要将腕上的玉镯取下,却被魏流云制止了。
“流云姐姐,你这是干嘛?圣辰宫那边怕是马上便要宣到你了,你快拿回去!”沈容儿有些急了,无奈两只手都被魏流云紧握着无法动作,声音不免大了些,惹得一旁的秀女们都纷纷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魏流云不免有些无奈,轻叹了下松开沈容儿的一只手,抖了抖袖子将戴在自己腕上的冰玉镯露了出来。笑道:“瞧瞧,就你这急性子入了宫可得当心,这宫中可不比你我之情谊,稍有不防被旁人落了话柄就不好了。”
不等沈容儿反应,魏流云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出了沈容儿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话,多年后沈容儿再次忆起,少女此刻向自己露出的柔软,或许就是自己对于爱最初的印象吧。
“我本无意入宫,但若有幸得圣上垂怜,能与容儿在这宫墙中做个伴也是极好的。”
说罢将二人带着冰玉镯的手腕合在一起。看着冰玉镯在靠近时相呼应的湛蓝光泽,魏流云眼中流出无限柔情。
“倘若不能,这镯子便替我留在你身边。”
“纵是世事变幻,你我天各一方。”
“我也总是和你一道的。”
“容儿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三日后,沈府。
沈容儿还记得原先在储秀宫的时候,教习的嬷嬷曾告诉过她们,册封的旨意会在三日后下达。如今三日之期已到,自己今日一大早便被阿娘叫起梳妆打扮。爹爹更是破晓之时便守到了沈府大门前,来回踱步了不知多少次。
终于,身着绿色宫装的太监总管和一众声势浩大的队伍带着圣旨到达了沈府。
“秀女沈容儿接旨!”
太监总管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沈府紧张的氛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瞧着沈容儿。
沈成文却没有像以往般将视线分给沈容儿,他现在根本不能将目光从圣旨上移开,这对他来说才不是什么圣旨,这就是让他官运宏达,一步登天的通行证!
他好像饿狗盯着肥肉一样紧盯着那绣着龙纹的金色布告。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抢了似的。一旁的孔梦兰有些尴尬,却又不好得出面制止,只能扯了扯沈成文的外袍示意。却不曾想力气用的大了些,差点便将沈成文拽倒在地。
沈成文踉跄了几下,一边赶忙给拿着圣旨的公公谢罪,一边狠狠瞪了孔梦兰一眼。孔梦兰又气又羞,低下头赶忙退到一旁再不敢乱动了。
太监总管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
这商贾出身的女子就是这家教也好不到哪去,真不知道皇后娘娘特意嘱托自己要关照着些这沈家女儿作甚!
沈容儿担忧地看了孔梦兰一眼,无奈现下自己已是皇上的妃子。万万不能在这失了礼数,阻了沈家的道路。
沈容儿像个没事人一样向前一步跪下,礼数周全丝毫没有受刚才这一出闹剧的影响。抬头不卑不亢地望向眼前的太监总管,朱唇微启道:
“臣女在。”
太监总管心中给沈容儿的表现记了下来,这沈家女儿看着倒是个可教之才,也难怪皇后娘娘对她青睐有加。现在自己谨慎伺候着些,往后她若得了宠,自己想必也能捞些好处。
“秀女沈氏容儿,仪容肃恭,德行出众,柔嘉成性,淑慎持躬。”
“故今册尔为常在,充侍内廷。”
“即刻入宫,不得有误。钦此!”
“臣...妾...”
“接旨。”
沈容儿听着圣旨的内容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恍惚,她现在不应该高兴吗?自己终于进了宫,终于可以帮沈家做事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沈容儿还是在接过圣旨时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她本能地想要寻找爹娘的身影,却在看到一旁沈成文激动的模样时不安的心被强行压制住。
我是沈家嫡女,要为沈家挣得荣耀。
沈容儿悠悠起身,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嫣然含笑的美人让人看了就觉得心动不已。太监总管谄媚地笑着,手中的拂尘向门外的枣红色马车指去。
“那现在事不宜迟,小主便快随洒家进宫去,莫要误了吉时才是。”
沈容儿莞尔一笑,向着太监总管施了一礼便朝着府外的马车走去,路过太监总管时将随身带着的荷包轻轻塞了过去。
瞧着眼前人颠了颠手中荷包的分量后露出的满意微笑,沈容儿安下心来。
在即将迈出大门前,沈容儿忍不住回头朝着身后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府邸望去。
今后这儿的一草一木自己是再也见不着了,就连爹爹和阿娘也......
沈容儿快速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沈成文和孔梦兰的身影,却只瞧见阿爹在和随着太监总管一起来的几个官员攀谈,而阿娘则早已不见人影。
自己的离开对他们来说难道无关紧要吗?
这画面深深刺痛了沈容儿的心,她扭过头朝着那枣红色马车大步走去。泪水模糊了沈容儿的双眼,她真怕若是自己走慢了一些,便会忍不住冲回去问沈成文。
“为什么?”
“权力对沈家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阿爹,容儿不想当沈家嫡女了,我可不可以只当沈容儿?”
可惜自己,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
一朝选秀,被留用者自然欣喜,而未能中选者各自忧愁。枣红色的马车带着少女们向着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缓缓驶去,无人知晓前方等着他们的究竟是福是祸。这深宫千百年来见证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人世百态。
年轻的少女人生尚且一切空白,但心却未必。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一切尚未开始。
你我皆是,
绘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