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锈蚀的铁门缓缓开启。
扑面而来的,是刺鼻得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是肉质腐烂后散发的气息,循食而来的苍蝇被灯光所扰,从黑暗中挣扎着飞来,嗡嗡作响,乱成一团。
视线逐渐前移。
浓郁到化不开的猩红溪流于地面上静静流淌着,凝结出犹如实质般的恶意。
皮肤破碎、肉芽扭曲、骨刺尖锐……大量断肢残骸沉浸在血泊中,看起来像是蘸着酱汁的烤肉那般,堆积成一座越有两人高的小山。
少数尸体的脸部尚且完整。
上面残留着恐惧,以及临死前最后的绝望。
“终于来了啊……”
坐在天台边缘的女人回过头来,看向推门者,丝毫不在意对方手中用以收割生命的武器,反而像是恰好遇见和久别的朋友,平淡地进行问候。
“过来坐坐吧,这里风景不错。”
她拍了拍身边的栏杆,向我发出了邀请。
“……”
我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过身去,抬头仰望着那逐渐从地平线消失的残阳,在盛夏的凉风中哼唱着歌谣,似是沉醉于这幕盛景之中。
片刻后。
楼下响起了阵阵嘈杂声。
观众应约而来,围住了这栋破旧的高楼。
女人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眸中流露出轻蔑与嘲弄,随后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世界永远有后悔,你不是上帝,无法想象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行为会酝酿出什么灾难,但并不代表这些灾难与你无关。
或许你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事实上我的出生与复活、傲慢与暴怒、活跃与沉睡,甚至横行于世不受制裁,全都是因为……呵……
我躺在棺材里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所以只能接受你们的祈祷和意愿,死去又活来。”
她诚恳地说:“谢谢你们。”
“……”
我依旧沉默不语。
楼下的吵闹声愈发强烈起来。
垂眼望去。
那数十名穿着黑色长袍的怪人齐齐抬头,脸上皆是戴着纯白色的古怪面具。
无眉无目,无鼻无耳,圆面唯有一道弯曲的弧线,猩红色的舌头从其中探出,贪婪地舔舐着空气,不断有腥臭的口水滴落下来。
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不知因什么原因汇集于此。
我十分恐惧,发自内心的感到害怕,因为这些人随时会杀死我,再混在人群中为我而惋惜流泪,然后在明天太阳升起时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忽然,他们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像是遇见同类一样激动。
有人举起了手机,朝楼顶疯狂按动着屏幕;有人斜着眼睛瞥向楼顶,神色轻蔑高傲;有人脸上笑盈盈地挥手问好,悄悄将森寒的刀刃藏至背后……
还有人吟唱着古老的颂词与梵歌,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口袋中拔出一柄银色左轮,向楼顶扣动着扳机,嘴里还发出张狂肆意的大笑。
他们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无法直接给予你答案。”
她停顿了一下,“从何而来、为何存活、如何去死……这些都无可奉告,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沉睡之中,记忆里醒来的次数真的很少很少。”
语气轻柔平和,带着足以蛊惑人心的魔力。
“当然,我仅代表自己发言。”
话锋一转,她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无需遵守他人规定的自由。”
唰——
万物突然定格。
弹头飞旋、斥骂高昂、血沫横飞……
就像是正在放映的电影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形成了无数种滑稽可笑的静态画。
朦胧中,周围一片混乱。
各种被损坏变形的物体在街道的地面上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
它们升腾而起,把整个天空掩盖得无比昏暗。
夕阳的余晖穿过云间缝隙,散落成如星辰般的斑点,均匀柔和地贴上了裙摆,宛如赤红的华贵羽织。
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绵延起伏的姣好曲线,白皙而细腻的双腿微微并拢,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宛如最顶级的象牙工艺品。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也可以说是「召唤」吧?”
女人叹息着:“对,没错,就是‘召唤’。
“他们‘召唤’了我,所以我过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有事要找我,我都不认识他们的,结果一切罪责就突然由我来承担了。”
说完,她伸出手将阳光揽入怀中。
感受着这一份由真实和虚假交织而成的温暖,脸上晕开欢喜与幸福的色彩。
片刻后。
她又放下手臂,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最开始我很弱的。”
“那时候世界还很美好,天很蓝,水很清,爱钱的为钱、好色的图色……大家都堂堂正正地发泄自己的欲望。”
嘈杂的声音再度响起。
再次垂眸,我却发现楼下的人群已不知所踪。
腐朽的楼梯里传来了难听的吱嘎声,一阵急切错杂的脚步声迅速逼近——他们不再满足于远远地围观,而是选择冲了上来向我们施压。
轰嗡——
人群从狭窄的楼梯口拥挤而出。
骚乱自扩展开来,延伸到整个天台。
有人张开双手快速冲来,似乎是在模仿小鸟飞行的样子不断振翅;有人拿着报纸卷成的纸筒,张牙舞爪的耍着可笑的剑术;有人一边傻笑,一边滴滴答答留着口水……
奇怪的是,大家仿佛对我视若无睹。
甚至在快要撞上我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的往旁边避开。
众人围住了天台,用一种莫名的目光,齐齐注视着那个穿着华贵长裙的女人。
“可后来大家都变了。”
“很多人都忘了生活的初心,只剩下欲望自我膨胀。”
“支撑着……那身腐臭的皮囊。”
话毕。
暴动倏起。
他们狂笑着冲上前来,围着这个柔美温婉的女人,握着凶器的手臂猛然挥下。直到女人的脸部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才发出满足的叹息。
被误伤到的同伴干脆直接坐在了血泊里。
而他身旁的诸多模糊身影也都同样坐在了地上,陪着这个疯子发出撕心裂肺的笑声。
然后他们举起了一副对联。
从今愿与鬼作伴,来世不与人同群。
——人恶于鬼。
他们坐在那里也是腰杆儿挺直,而旁边围观的同伴,则是在为这个倒霉鬼的不幸而哭泣,在摇头,在惋惜,在惆怅,为生命的逝去而悲哀。
这些都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比如和朋友喝酒时,可以吹嘘前阵子有人被一群王八蛋欺压而死,那叫一个惨啊……
我亲眼见过。
书中万般苦仇志,不抵人间荒唐事。
【真累啊。】
她的表情很平静,根本没有看周围的人,只是躺在那里不断喘息着。
一手捂着嘴,一手用指头蘸着脸上的鲜血。
在地面上艰难的写着字。
——【对吧?】
我只感觉心中爆发出难言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积郁着,堵在胸口出不来。
他们将女人按在地上。
一只手勒住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把冰冷的枪口直接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她面无表情地尖叫着,然后又被周围的人死死捂住了嘴。指甲在人们的手臂上划过一道道血痕,微弱的疼痛感也没有让人们冷静下来。
有人嬉笑着把我推到她面前。
他们满脸悲伤、他们庄严肃穆、他们面沉似水。
随后,我耳畔又传来轻柔委婉的女声:“他们知分寸,不笑天灾、人祸和贫困;他们不跟风,绝不造谣、信谣和传谣;他们有底线,拒绝强迫、歧视和攻击。
他们始终保持理智。
他们骨子里蕴含的骄傲,血脉中流淌的自信,都会让自己挺直脊梁面对生活。”
声音逐渐高昂。
任由众人用锁链缠住她雪白的玉颈。
逐渐用力,死死地勒住,禁止她说出任何话。
众人捧着手机,高声宣读着那些老旧的、俗套的、冠冕堂皇的审判词:
“不是神要了这个女人的命,不是命运不让她活,也不是宿命让她葬身于此。如果神看见了今天晚上的事,祂也不会介意的!”
有人高声喊着:“不是神让世界变成这样的,是我们!”
他们身穿名贵的衣服,面无表情,就像出席隆重的葬礼一般端庄肃穆,可行为却又与穿着打扮形成讽刺的对比,肮脏龌龊到令人不忍直视。
雪白的长裙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猩红。
她笑着看向我,那身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沾满灰尘,衣襟和裙摆都被扯烂了几道口子,白皙的皮肤在破洞中若隐若现,令人蠢蠢欲动。
“他们生来便不懂得什么叫冷漠,恪守着五千年传承下来的美德——忠信孝悌,礼义廉耻。”
“他们所行皆为善事,所言皆为真理。”
“他们是世间唯一的正义!”
终于,这番神圣的颂唱迎来了高潮。
视野被黑暗所占据。
哭喊声、打骂声、求饶声、撕扯声、呻吟声,叹息声、舔舐声、撞击声……时间流逝的速度慢到了极致,无数道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不断响起。
他们在狂笑、在征战、在庆贺!
在无数的杂音中,发泄作为人类最纯粹的欲望!
在我的耳边,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转!
“此刻午夜时的黑暗,是为了反衬破晓到来的绚烂,黎明逐渐吞噬的黑夜,掩盖住了人类内心的黑暗,残留的一丝人性终将脱颖而出,在他们心头熠熠生辉。”
最终化作一道轻蔑的嗤笑:
——“呵呵。”
话音落下。
我眼前瞬间浮现出一幕幕诡异的画面。
在赌场涨红着脸摇着骰盅的赌徒;银行里拿冲锋枪指着人质的罪犯;从高高的楼顶摔落的尸体和周围的围观群众;指着手机中视频放肆嘲笑的学生……
这个黑白色的世界,突然有了第三种颜色。
红,人血一般妖艳的黑红色!
“这就是真相。”
女人的声音如鬼魅般回旋于脑海中:“是谁创造了我,而我又创造了谁呢……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吗?”
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或许一开始答案便已经揭晓,谜底简单得几乎像个笑话,但或许正是因为它太过直白,所以才被我封印在脑海深处,不愿撕开这层丑陋的遮羞布。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将手中的刀刃刺进了女人的心口处。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呢?”
“假如说人类的感情都汇集成一本书,那么书里的每一页都代表着一种特性,而我就是其中某种……”
她轻声开口。
死不瞑目。
在无数冰冷的视线之下。
尸体化作白色蝴蝶,乘着清风蹁跹而起,在黑暗中摇曳起舞。
“只可惜……”
“我并非所谓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