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壮兄此次赴京访友,走得实在匆促,也未能早几天知会。”
“抱歉,在下也是临时起意……”
“眼下世道艰难,店铺里近几日也闹得愈发凶了,我本想一同前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惜实在是抽不开身,只能备上些盘缠赠予飞壮兄,望路上多加小心……”
“英松兄言重了,在下此去凶险万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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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之际,百姓皆不愿出门,街面上空无一人。
方才在街角的小巷子里寻了很久,才找到这家破破烂烂的小客栈。
入门后只见大厅里空空荡荡,显得十分冷清,掌柜坐在柜台后抽着烟,脸上浓厚的络腮胡尤为醒目,冲二人点头示意,虽不算热情,却也没有摆出爱搭不理的姿态。
二人也纷纷致意,寻了一处清净的角落坐下来,随口与掌柜低声交谈了几句,大意是自己要与朋友商谈一些事宜,希望不要有人过来打扰到他们。
掌柜沉默着点头答应,在为客人添上了茶水之后,便退回柜台后算起了账。
那李英松身着绸缎长袍,样貌富态和善,可此时望着街面时,脸上却带着几分莫名的阴晦。而赵飞壮则是一副清瘦病态的模样,一身粗布麻衫洗得干干净净。
二人是多年相交的好友。
当初曾一同参加过乡试,因相谈甚欢而识,虽样貌身家差异甚大,后所走之路也各有不同,但彼此之间关系甚密,也从未闹过什么矛盾,反而时常在各种地方相聚,点上几个小菜喝上两盅,就一些闲杂琐事或政法民情各抒己见,常感到各有所获。
时局动荡,知心朋友实属难得。
李英松承父业而行商,商贾之道莫过于格规重矩、谋交易物等理念,思考事物多是从“最可行”的角度出发,某种意义上算是以利益衡量一切。
可今日赵飞壮与其相谈时,对方却一反常态,观点逐渐迎合人心性情之道,甚至经常分神望向街面,眼眸中深沉晦涩不见光亮。
自己碍于礼节不好开口直言,只能旁敲侧击询问其是否有事相托,话语里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但话出口时又不能太过刻意,表面上还需维持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作派,否则对方怎肯透露?
言过三句,气氛此刻正好合适。
赵飞壮笑着询问:“方才英松兄提及此事略有遗憾,莫非也有要事须赴京?不妨告知在下,顺路办理即可。”
李英松沉吟片刻:“这……确是有事相求,但细细想过又实在难以启齿。”
“何出此言?”
“此事牵扯甚大,飞壮兄身为国之栋梁,不应涉此险境之中,我还是另寻他人吧。”
“哦?”
赵飞壮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前几日英松兄对某提及上书之事,今日忽有难言之隐,莫非是想……”
“慎言!”
李英松大惊失色,扭头看向柜台处。
可那掌柜只是低头算着账,似是未曾听到任何话语。
二人观察片刻,这才放下心来。
这番闲言碎语便是在家中轻言也需谨慎万分,况且如今官府管控愈严,大抓“乱世之贼”,自己甚至不敢让家中佣人得知交谈内容,因而只能匿藏于此处。
但俗话说隔墙有耳,若是真被他人听去报官,使得自己身死事小,祸及其余有志之士便无力回天,必须避免一切意外情况发生。
李英松眯起眼睛,心中暗自思索。
——赵兄身为一介读书人,想来应该不会认识那些高来高去的绿林人士,此事难以托付。
自己需找到一位武艺高强的豪侠,托其深入皇宫刺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莫说连累自己全家老小,就连所牵扯到的那些壮士也难免于难。
他抿了一口茶水,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笑容。
“咱们还是莫谈此事了,对了,飞壮兄这阵子可是劳累过度?为何须发如此……”视线扫过对方的头顶和下巴,“还是需打理些,读书人不应如此模样。”
“那读书人应是怎样?”
赵飞壮也笑了,伸手摸向后脑勺处。
那根辫子有些过长,几乎垂到了自己腰际,与他人头顶处的“金钱鼠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捋着辫子,他神情淡漠,轻声开口:“亭林先生曾言‘华人髡为夷,苟活不如死’,可这辫子到底是长在脑上,还是长在别人心中?”
听闻此言,
李英松神情肃正,拱手道:“飞壮兄大才。”
一根辫子牵扯到的东西可太多了。
往小了说,自秦以来汉人仅有一例外族建朝,然也未曾使百姓蒙受如此屈辱。今异族立此法,虽说是为朝纲政治,但其深意又有几人能懂?
若是再过百年……哪怕数十年,或许汉人便会真正从天下消失,余者皆为“异族子女”,又有何人敢反?果然世间万计仅有阳谋为上矣。
他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好友的差距。
赵飞壮摇摇头:“这算什么大才,才之大者当平朝谋政,应如数百年前张公所言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文人当有的风采。
在下不过一介腐儒,生逢国朝蒙难之际,心有所思却难行半分,只愿凭自身微薄之力尽事,望百姓少受些灾祸……安得广厦千万间啊……呵……”
他直视着好友的双眼,轻声道:“所以李兄若有事相托但需直言,你我皆为国为民又何须彼此相瞒,莫非真是不把在下当作朋友?”
文人实在阴险,这段话连哄带骗,把自己哄得团团转。
李英松心中暗自腹诽,但也知对方确无它心,只是过于担忧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因而用话来激一激自己……这种计谋商人之间谈生意的时候又岂会少用?
他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请。”
赵飞壮见对方神情严肃认真,便俯身至前准备细听清楚。
却见李英松嘴唇微动,轻不可闻的声音凝成一线:“请人进宫杀太后。”
“什么?!!!”
赵飞壮惊骇之下打翻了茶杯,引得掌柜朝他望了几眼,但却又诡异的没说什么。
“前日有人与我谈过此事,说此朝竟令蛮夷入内烧杀抢掠毫无作为,实属无救。那既然无救,又何不干脆推翻重来,另谋一盛世强国?
才之大者平朝谋政,医之大者济世救心,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惜我只是个商人,都说商人重利贪财,怎样都影响不了这天下的局面。
但此世逢乱之际,商贾亦有自行之道,商之大者亦是贪,而我贪的便是让这天下太平。”
李英松一改往日那般和善富态的面孔,此刻脸上平静无波:“若是有人能取其首级,一刀砍出个国泰民安,那人要多少我便给多少……便是将我所有家产尽数赠予他又何妨?”
赵飞壮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自己这位老友了,对方今日与往常贪财好命的作派竟是截然不同……
周围的气氛逐渐凝滞。
两人沉默中对视,彼此之间眼神交换,皆是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之念。
这种计划简直胆大包天,无论成功或失败,天下都必将大乱,而对方若真如言语中那般所做……怕是终成乱世之贼!
正当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时,
忽然,掌柜走了过来。
他手持账本,目光炯炯有神,迈步时身上肌肉狰狞鼓动,透露出一股莫名的血腥气味……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掌柜,倒像是手上染血的绿林乱匪。
“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掌柜朝二人招了招手,话语中没有什么感情。
“……”
赵飞壮皱眉起身,一旁的李英松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随后朝周围望了望,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后,便大大方方的跟着对方走向了柜台处。
“此人开路不明,我去便可。”
空气中只留下一句话语:“若是情况有异,飞壮兄自己便寻路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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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柜台前,
老板伸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
李英松定睛看去,远方的街角处,数十名身穿官服的捕快正鬼鬼祟祟地望着这边。
他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却被掌柜迅速捂住了嘴,粗糙的手掌令呼喊声遏止于喉:“切勿声张,莫教那些人得知这里动静,到时便直接冲进来了。”
听闻此话,李英松停止挣扎。
对方也顺势松开了手臂。
“阁下何许人也……”
“在下张松,原青州军中士卒,师从王正义。并非寻仇拿人,而是特意前来协助二位……”
张松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精铁令牌。
一面刻猛虎之爪,另一面则印着大大的「吴」字。
李英松稍微松了一口气:“青州军……莫是吴将军麾下……阁下此番何故?”
“我在此处匿身半月有余,本无意隐瞒李先生,但朝廷鹰犬实在过于慎密,因而迟迟无法联络二位。今日终于等到您外出与友商讨事宜,却没想到官府也盯上了……”
“什么?!”
李英松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阁下可知是何人前来?”
说话之间,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轻微的呼喊与金铁相碰撞。
他再度朝窗外瞥了一眼,发现那百十余名官兵竟是已成包围之势,正朝这边缓步逼近。
为首一人骑马挎剑着绸袍,面如冠玉,却略带几分阴柔之色,眉眼间竟隐有女儿般媚意。两名侍从静立于侧,神情冷漠肃杀,想来应是其贴身侍卫。
“那人是敬事房总管太监龚青杰……”
身侧传来张松沉闷的声音:“军中友人告知于我,朝廷那边收到有人谋反的消息,太后震怒之下命那阉贼率人南下,欲将乱党彻底剿灭。”
——敬事房总管!
李英松定睛看去,正好与那人视线相对。
枯黄的落叶自空中缓缓飘落,地面上的沙土被官兵脚步踏得飞扬起来,将整条街道笼罩得雾蒙蒙一片……
可那人的眼神却仿佛穿过一切遮掩,犹如噬人的饿狼盯着猎物那般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传来虚幻的刺痛感。
他迅速收回视线,急切道:“多谢壮士相救,但此刻情况危急,还望壮士指引一条生路。”
半晌没有回应。
李英松猛然回头看去。
身后,张松正将一卷白布缠绕在手掌上,旁边还摆着一柄雪亮的长刀。
刀身银亮如匹练,刃口处却有小片磨损,隐约可闻得淡淡的血腥味扩散开来……
“那阉贼武艺甚高,若是一同逃离,定会被其所抓获。我等身贱命薄死不足惜,但两位先生皆是救世立国之人,万不可在此受难。”
张松提起长刀,轻轻活动着手腕关节:“先生速退,张某出身军旅,多少懂些拳脚把式,殊死一搏或能拖上片刻。”
李英松呆呆地望着对方,嘴唇微动却又无话可说。
此举无异于送死,鞑子官兵皆有弓弩在手,又岂会让人轻易突入阵中?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张某从小便不识丁文,没想到今日临死前竟能听到此番传世至理,倒也不往苟活了小半辈子,在此谢过李先生了……”
张松向他一拱手,转身便向窗户处走去。
“请多保重!”
背影萧瑟,却又带着无尽杀意。
下一刻,
这道人影径直撞破纸窗飞身而出!
那柄长刀撕裂了凝滞的空气,落地后高举而起,向几名逼近而来的官兵猛然挥下。
那最近的一人迅速提刀格挡,但却被这股巨力劈得连退数步,手中长刀直接脱手而出。
随后,刀势丝毫未减,直直劈向那人胸口处。鲜血喷洒之下,对方整个胸腔竟是直接深深地凹陷下去,骨骼也不知断了多少。
拧身、横拉。
张松持刀翻转,刀光如月轮般在身前划过,砍向剩余几人,猩红的血雾就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这几人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便被他袭杀,如同砍瓜切菜般干净利落。
张松一击得手后并未停留,而是直接向那宫青杰杀去,健壮的身影裹挟着风雷,沉入漫天的尘土之中,远远只能看见清寒刀光在烟雾中闪烁。
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一个人的武艺再高又有何用?
那宫青杰挥挥手,身旁侍立的仆从便递上弓箭。
他伸手揽弓入怀,对准了自人群中奔杀而来的张松,翎羽微张。
筝——
一支利箭破风而去。
张松正挥刀砍向身旁的官差,突然听闻此响,猛地收刀横挡于胸口处。
霎那间,精铁锻造的利刃竟然直接崩裂成几截。
随即血光乍现,其手腕、皮肤、乃至胸口皆是被其穿刺而过,尖锐的骨刺穿破粉嫩的肉层,径直暴露在昏暗的空气中。
“啊!!!”
惨叫声远远传来。
李英松不敢再看下去,当即便转身向赵飞壮挥手。
赵飞壮离得有些远,方才也仅是听到几句“朝廷”、“乱党”、“阉贼”之类的句子,虽无法确定其话语内容,但毕竟心下早已准备好逃离此处,此时看见友人的动作,连忙起身向其跑去。
“飞壮兄速速离开!”
“……究竟发生何事?!”
“朝廷来人!”
“那我等自当一同逃离此处……”
呼喊交织。
两人数步之后便站在一起,赵飞壮抓住李英松的手臂,急切地想要拖他离开此处。但对方身材肥胖,这一拉只是将自己带得踉跄几步,站立不稳。
“那位壮士拖不了他们多久,朝廷一定会派人追上来,飞壮兄尽快从后门走,由我出去引开官兵!”
李英松将一个巴掌大的檀香木盒塞在对方手里。
“此物交予朝中康公,路上须小心看管,万不可丢失”他猛地推开友人,“君担救国之任,所行定然艰难万分,还望多加珍重!”
言毕。
这道身影毅然决然地冲出了大门。
……
此时尘埃已落。
张松被数名官差扣压于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阉人。而对方却是用丹凤眼瞥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似是无意般划动着,尽显女子般妖娆之气。
“……果然是阉狗……”
“愧对列祖列宗……”
他挣扎着开口,话语刺得周围人脸色一变,手上的动作当即又重了几分。
而宫青杰却是丝毫不在意,反而笑吟吟地梳弄着长发。
“不过一个乱贼,居然搞成这般局面,你们怎得有脸去领那份俸禄?我等是为圣上分忧,如今洋人侵朝,民间必生乱党,务必将此众诛平。”
身旁的官员凑上前来。
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恭维着对方。
“大人箭术出神入化,这乱贼虽有几分本事,但也不足大人之万一。”
“客栈里应该还有余下的同党,也一并抓来吧。”
“已经派人进去搜过了……没有……”
“继续搜。”
那阉人却是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定然还在……多搜几次……”
官员笑嘻嘻地应和着,又转头对身旁的小厮吩咐,领走一队人马继续清搜周围,獐头鼠目的姿态委实令人生厌,但此刻却又无人可奈其何。
张松努力睁开被血污遮住的双眼。
此刻暖阳当空,几名官差用笤帚扫着街道,抬走尸体后又洗去路面的血污,冬日里的苍蝇们嗅到腥臭的血气,在空气中盘旋飞舞许久,迟迟不肯离去。
远方的阁楼上似有百姓身影,冷眼旁观这番惨事。
他又缓缓垂下了头。
有些人的道路在这里已经走完了。
最后留在其身边的,却只有一身布衣、一把铁刀、几具尸首、一群狗官……这些人围于自己身旁,他们神色轻蔑、面容丑陋,组成了当今这个无比混乱的朝廷。
“……我终于还是辜负了李先生……只希望他能幸免于难,救救这般乱世……”
双目微阖。
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为国为民啊……”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