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年7月15日。
亚洲。
沙漠边境。
在荒凉的平原之上。
焚风几乎将整块大陆都掀起。
天空阴沉晦暗,一股莫名的伟力撕开了厚重云层,奇异而又瑰丽的光芒化作七彩洪流,映照在这架冷冰冰的巨型骸骨之上,如同披上了赤霞织成的华袍。
被时间所遗忘的东西正在苏醒过来!
那定然是无比高贵的存在,只因祂的降临需以千百万人的生命为引,为其献上最原始的祭品。
在无数颗眼珠汇聚而成的诡谲祭坛之上。
巨型头颅从血池中缓缓浮起。
没有半点皮肉,但隐约可见人类的特征——祂的脸上没有其余五官,唯剩两个不规则的圆孔,宛如实质的黑色火焰于其中升腾跃动。
看起来就像一颗圆滚滚的白色骷髅头。
无嘴可言、无耳可听,无目可视。
因为祂并不需要那些东西,只需要用「感觉」去寻找即将被吞噬的目标即可。
或许在千百万年前,这才是神明应有的圣洁姿态。
兼顾着生命与死亡的特质。
此刻万物匍匐。
无数身披黑袍的信徒默默举起右手,化作湛蓝光流向不知名的神明汇聚而去。
以焚烧最狂热者的灵魂而产出的纯粹魔力,所谓的信仰之力与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那些信徒却以为自己能侥幸地存活下来,成为祂在大地上的代行者。
但那终究只是个谎言。
神明为了复活自己而精心策划的阳谋。
——开什么玩笑?
——你们只不过是祭品而已。
祂贪婪地榨取着名为「人类」的可再生资源。
世界的浪与潮没有丝毫改变,权利者依旧把持着名为“牧场主”的传承,嘲笑着追寻永生的智者,将解脱赐予自甘堕落的愚民。
人们的祝颂和梵唱对祂毫无意义,甚至连取悦其片刻的价值都没有。
哪有什么「以人类之身与神明同行」的故事——即使只是残缺的半神骸骨——无论放在哪个时代,这都是会被世人嘲笑的愚蠢妄想。
真正的神明。
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
众神时代的宙斯将凡人当作配种机器,始皇朝代的帝王视平民如可利用的资源……虽然是以逗弄蚂蚁为乐的恶趣味,但也都表明了一个事实:
【如果神明都是无害善良的存在,早就被执行者机关里的那帮疯子科学家吊起来抽血了。】
不知不觉间,体表的肌肉逐渐萎缩下来,原本光滑的皮肤下失去了填充物,也逐渐变成一副皱皱巴巴的模样,像是干枯开裂的百年老树皮。
待到手臂忽然垂落。
众信徒这才意识到被欺骗了的事实。
“啊!!!!!”
他们想要斥责彼此,但损坏的喉咙早已失声,只能发出绝望而无助的嚎叫。
碎肉被搅动成一团乱酱,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在地面上染出一道道暗红长痕。渐渐地,血肉被消磨得干干净净,只露出森森的白骨。
最后被吞噬殆尽,不留任何残渣。
神明逐渐恢复原本的样貌。
与任何已知生物皆不同,反倒像是一坨不规则的肉团,以千万颗眼珠汇聚而成的手臂作为底足,将鲜血涂抹在自身表面的褶皱上,绘制成扭曲而又纯洁的笑脸。
“咯咯……”
空气中似有愉悦的笑声响起。
那是小孩子在品尝到久违的美味时,洋溢而出的喜悦!
——我饿了!
·
突然间。
雷鸣声骤起——
天空中雨流倏落,豆大的水珠如潮无断,几乎连成了厚重的瀑布,暴风搅动着水汽席卷而回,凝聚成一场足以掀翻一切建筑物的狂岚天灾!
浓厚如墨的乌云再次聚集,雷霆如剑自天穹之上斩落,欲摧毁一切魑魅魍魉。
紧接着。
蜃楼般的奇迹在远方浮现。
阴影从地上升起,构成了隐约可见的透明轮廓,如同实质的魔力不断填充着其内在。
像在给简约的素描绘出其他色彩。
狂乱的风压袭卷而至,将泥土沙石从地表上掀起,宛如沙尘暴向远处吹拂着。
冰冷的建筑物散发着压抑的气息,车辆随意停靠在街道两旁,路侧的树木早已干枯开裂,灯柱投下微光,照在周围店铺的招牌上,橱窗内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里没有居民,四周全是一片死寂般的房屋。
高楼大厦层叠耸立,十字路口纵横交错,一座冰冷的钢铁都市由虚幻转为真实。
只有电影中才能看到这种城市。
在这里你分不清白昼与黑夜,
只有无穷无尽的大雨,以及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
——【个人领域·七日雨之都】
由内心深处的记忆铸造而成,侵入名为「现世」的框架,将这片荒漠变成一个沙盒,上下左右前后全部颠倒重组,构成了眼前的幻城。
以个体的伟力制造传说,宣告着众神的时代已然终结,至高权力终将被凡人窃取。
虽然这只是一具简单的空壳而已。
祂几乎瞬间就看穿了本质——用「戏法」做出来的魔力幻影。
幼稚的恶作剧。
除了令人不快以外毫无作用。
但此刻最重要的便是时间,自身需要尽快汲取灵魂以恢复完全体,怎能被这种东西给拖住?
顽劣的幼童不愿参与进小伙伴们的游戏之中,所以主动选择了孤立自己,拒绝来自别人的善意邀请。
想什么呢臭弟弟?
谁他妈会跟你玩家家酒啊!
祂发出一声嗤笑,随后“转头”看向那群毫无反抗之力的信徒。双目中迸射出幽深的火光,将一条条肉体撕裂,吸食着其中蕴藏的纯净灵髓与魔力。
然而——
好孩子怎么能抛弃小伙伴呢?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干嘛急着走啊?”
城市中央。
似有轻微的人类之声响起。
伴随着话音落下,领域范围急剧扩散,无数建筑的幻影向祂席卷而来,万千雷光如利剑般从天而降。
来自记忆之中的奇迹轰然而至!
残缺的神明颅骨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将惨绿色的烈焰缠绕于体表,以至上之王的姿态在城中肆意冲撞,破坏着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
化作一片废墟。
轰隆——
天空被瞬间点亮,缭乱狂雷撕裂了浓厚如墨的乌云,狠狠地砸在这颗水煮狮子头上面,但却根本无法阻止其前进时的浩荡威势。
毫发无损。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伤害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神?
这令祂笑了起来,已经过了千百万年,人类居然还在玩这种愚蠢的玩具。
幻象?
那只是曾经的奴隶们用以取悦高位者的把戏!
下一秒,
俞加凶猛的怒火降临。
这些高楼瞬间褪去原本的颜色,像是泼了水的抽象涂鸦,逐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混合着各种绚丽迷幻的光与影,在盛夏的晚风中交织消融。
哪怕隔着数十公里之远,也能感受到祂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恐惧与绝望。
——无形之火·焚尽熔绝!
可令祂没想到的是,无比真实的幻境却仍未消却,反而如同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围绕着自己。
走到哪就跟到哪儿,打不走撵不退,甚至拆完了都会重新再建起来,被摧毁的高楼在极短时间内便重筑完毕,崭新如初得跟她妈没拆过一样。
没错,城市正在迅速修复。
对方窃取了千万份额的灵魂,以肉体作为魔力的中转站,使被承载物发挥出远超本身的效能。
相当于某个窃贼偷走了国王的佩剑,然后在上朝的时候用它来刺杀国王。
蛤——
嘶吼声再起,
这次祂真的愤怒了。
·
“这就生气啦?”
女人无奈地摊开双手,做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我真没想到会这样……这是意外啊……”
席地而坐的黑西装男人沉默不语。
都这副局面了,还有谁看不出这他妈是什么意思吗?
让刚刚升上B级的小孩儿去拖住复苏的神明,就像让史莱姆披上铠甲去调戏巨龙一样,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滑稽的笑话,只会毫无意义地送死。
“这就是你的报复方法吗?”
“当然不是。”
女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我记得自己解释过,如果把世界比作舞台,你不过是剧本上的演员而已,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最后的结局都会如导演意想中那般‘完美’,这就是命运的本质。”
——【命运舞台论】。
即命运为导演,被选定者为演员。
无论主角或是配角,都可以随心所欲的行动,导演会按照主角的行为而调整剧本,使其产生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但又会产生足以影响结局的因素。
自始至终,演员都会被安排以极高的自由度和优先度。
只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故事里。
“确实再完美不过了。”
N先生眯起了眼睛,站姿变得松松垮垮:“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本以为自己终于有资格与别人对弈,没想到还是被当成棋子随意摆弄,最美好的结局也只不过是被玩腻了之后抛弃,变成一坨不可燃垃圾。
这些都是我经历过的。
所以我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他平静地微笑着,伸出右手指向远方:“这种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没必要传承下去。”
“那就这样?”
她问:“你觉得他会甘心吗?”
因为看见了未来,所以选择逃避现实、逃避梦想、甚至逃避真实的自我。
这种行为说不上好坏。
但多多少少都会令人失望的吧?
对他人。
对自己。
气氛突然间陷入沉默,两个看客站在舞台下,冷眼旁观着主角的所作所为,对他品头论足肆意评价,全然不在乎自己当年也一样卑微无助。
“谁知道呢?”
N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
猩红的火光悄然亮起,烟草被热浪灼烧得扭曲变形,随后一阵青灰色的烟雾在空中消散漫尽。
“其实我很羡慕他来着。”
“羡慕?”
“因为他有着那种……我没有的东西。”
他的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比如朋友、亲人、恋人、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女人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对你来说,家这种东西不是到处都有吗?”
“那种玩意真的能算家么?”N先生反问道,“没有与之结下羁绊的记忆,也没有能够铭刻在脑海里的珍贵宝物,真正的‘家’是这样廉价的东西吗?那喜欢那种‘家’的人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如果存在这样一个生物:从生理构造上来看,它是一个正常人类,但在思想上会认为自己是一种「类似于人类的“生物”」。
它对人类抱有善意,且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和交际,并且也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和秩序。缺失部分情感,亦或者部分情感有缺陷,其本身没有超出人类范围的智慧,甚至很多方面不如人类正常水准。
这样的东西算是什么?
他对人类的认知又是什么,他的言行举止又会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说得也没错。”
女人点点头:“如果会满足于那样的生活……那种东西根本就不算是人类了吧?”
虽然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怪物。
但如果真让那种东西活着,必然会被周围的生物排斥,就连千百万年前至高无上的神明都被他们放血解刨了,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对于人类而言。
远古时代最弱小的种族却最好战,神明所猎取的数量甚至比不上他们的内斗消耗。
听起来真讽刺。
“哲学探讨到这里为止就好了。”
N先生眺望着远方:“虽然我很想让他清醒过来,但可没想着把他杀了啊,如果你再不去搬救兵,那小子可就真把自己活活耗死了……毕竟对方是残缺的「神」啊……”
听到这话,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分外微妙。
连带着空气也安静下来。
“那啥……”
她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吧……因为上次跟埋葬者机关之间起了点小冲突,所以我现在根本摇不到人了……”
N先生愕然回头,只见这个疯婆子居然像个被老师批评了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甚至还用脚尖在地上摩擦着,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但我就是考不到高分」的样子。
真她妈见鬼了,你是思春期到了吗?
“什么玩意儿?!”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你到底干了些啥?!”
那可是埋葬者机关!
凌驾于任何国家的法律与秩序之上,招揽了无数被称作疯子的天才科学家作为研究人员,不惜一切资源和代价,构筑了稳定现世框架的物理定律,全名叫做「对末日性灾难预防对策全球联合组织」的庞然大物。
现在你他妈跟我说自己把他们招惹了?
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姐们儿?
人家手底下的执行官数量有多少?比你这辈子杀过的人数总和都多一截啊!
“那个……其实也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害羞地挠挠头:“就那个组织里不是有种叫做‘世界恒定之锚’的东西吗?我觉得挺好玩的,就借来看了一下。”
那你他妈的可真牛逼嗷!
N先生此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明被这个女人坑了无数次,自己为什么还会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计前嫌地相信她呢?
“你不会偷完到现在还没送回去吧?”
他深吸一口气,计划着接下来该如何把对方打一顿。
“什么叫偷啊!”
而女人却是勃然大怒:“明明是我凭本事借到的东西,为此还把那个叫铁海之心的S级工匠给打了一顿好吧!”
——所以说就是明抢了是吧!
N先生面沉似水,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那你到底把它还回去了没有?”
“肯定还了啊!”
“那这事倒是还有回转的余……”
“不过被我玩坏了。”
“……”
空气骤然静默。
两人相对视。
一人茫然,一人憋笑。
N先生此刻一副刚被雷劈过的表情,甚至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呆呆傻傻,就像是中了什么降智打击。
而女人则是不好意思地抿唇。
很努力的憋着笑,在专业的训练之下没有笑出声。
“翻译翻译……什么叫‘玩坏了’?!”
N先生直接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抵在对方额头上,语气变得无比狰狞:“那种听名字就知道超级重要的东西,你动手把它抢过来也就算了,居然还特么弄坏了?!!!”
银白色的撞针被打开,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扣动——其实他现在就很想一枪打死这个坑比,然后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几乎快忍不住了!
“小孩子不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啊喂!”
女人惊慌地推开枪口,大声斥责着对方的行为:“你要理解少女的好奇心嘛,一开始我真的只打算拿过来看看就还回去的,但那群王八蛋居然在那里面安装了微型无机吞噬者生态圈这种东西……
当时情况很危急,我一个弱女子身上又没有什么用得顺手的武器,就只能随手从桌上抽了把菜刀砍下去……我以为那个东西很难破坏来着,所以顺便附加了一点「斩断流亡之路的虹桥」的概念……”
神他妈小概念,那可是人家天堂屠夫的绝活!
你个表少女战士怕不是以为我蠢!
N先生捂着自己的肝,转身向那片战场走去。
不能再跟这个瓜婆娘继续聊下去了,不然自己真的会被气死在这里,让执行者机关里的那群王八蛋开心死。
“你去哪儿?”
不知死活的女人在身后问着。
“劳资得去收拾你惹出来的烂摊子!”
N先生没好气地答道:“执行者机关被你得罪了,那连带着潘托姆、荆棘行会还有特勤科都肯定不会出面救人,还不是只有我上场了。”
“你确定自己能行么?”
女人随口问道,“我是指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管他的。”
对方头也不回地走出几步:“反正那种东西又打不死我。”
又突然驻足。
回过头来凝视着对方。
“既然故事都由我自己编下去了,那有些事还是问明白比较好。你刚才说的那些,在世界舞台之类的玩意里,命运是导演,事件是剧本,而我是演员……”
他轻声开口。
“那你算什么东西?主角?配角?还是别的什么?”
“谁知道呢?”
她歪着头,用N先生最擅长的方式回答道。
“大概是观众吧。”